图:作者与美国前总统卡特的合影 沙叶新
戒备森严与退休的乡村教师 美国驻沪总领事馆发函,邀请我参加1月16日为美国前总统卡特先生所举行的午宴,于是我届时前往。行前,女儿提醒我,说这不是一般餐会,而是正式午宴,要着正装。我因大病一场,特瘦,所有西服大得无法穿,只得着平时的便装,在衬衫上系了根领带就出席了。 当天我准时抵达领馆门前,警戒线后的有一位武警小战士,单纯而稚气,我礼貌地问他:"请问,这是美领馆吗?" 这位小战士警惕地把下巴微微一扬:"干嘛的?" 我惊讶得后退一步,怎么这般的口气和眼神?我虽没穿正装,也还不至于像恐怖分子呀? 我回答说:"我是来参加美国前总统卡特先生的午宴的。" "请柬!"语气仍然很冲。 我递上了请柬。但我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语气和眼色,忍不住地但很和善地提醒这个不太和善的小战士:"我对您说话都用'请'字,您能不能对我说话也用'请"字?" 他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一个似是班长的武警过来,客气地说:"先生,您提的意见很对。" "谢谢。" "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我取出身份证。班长接过,交给另一战士去值班室登记,然后对我说:"请您稍等!" 门口已陆续到了另三位客人,也都出示了请柬和递交了身份证。这时我才注意到领馆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早已集聚了一排公安、武警,戒备甚严。 登记身份证,几乎用了10分钟!登记完毕,始能进入警戒线。可进入领馆前,还要经过领馆的一个窗口,还要再次出示请柬和身份证,交给领馆的人员核查。进入领馆后,也还没完,又必须通过安全检查,将你的手机、提包等物放在安检机的传送带上通过……如此繁琐,令人厌烦,我恨不得趴在传送带上一块儿通过安检机得了。 后来我问一位美领馆的前商务参赞,我说,我以前常来美领馆,没有这么多的罗嗦嘛。她说,这是"9•11"之后,美国国务院要求派驻在各国的使领馆加强警戒,以防万一。尤其最近几年,某些地区的美国使领馆频频遭到恐怖分子的袭击,因此防范得比以前严紧。但尽管如此,美国对前总统的安全保卫,也要比中国对前主席的安全保卫要宽松多,至少是无需封路,也无需动用众多的警力。当年独裁国家的元首希特勒出行,警卫数千人,而民主国家的首相丘吉尔出行,警卫仅寥寥几个人。如今依然如此,我释然了。 进入领馆,一位美国女士,笑容可掬,迎上前来,将我和其他中国客人引领到主楼。在一楼的会客厅,我看见了卡特,满头银发,面有光泽,目光柔和,神态安详,上身灰色西服,下身浅色西裤,西服里边羊毛背心套着黑色衬衫,领口敞开,未戴领带。他或坐或立地和周围的人轻声地说着话。这就是今日的午宴主角?昔日的美国总统?毫无威仪,亦不作态,自然和寻常得像是早已退休的乡村教师。
未受传讯却受到美领馆的关注 朋友要把我介绍给卡特,并问我要不要向卡特介绍我是《零八宪章》的签署者。我说不要,只要介绍我是剧作家就行。《零八宪章》一事极为敏感,在《零八宪章》公布前夕,签署人之一的刘晓波即遭拘禁,至今还未释放。其他一些签署者也陆续被国保或国安传讯。我本人有点例外,未受到传讯,却受到美领馆的关注。那是在我签署《零八宪章》之后的第二天,即08年12月11日的上午,我接到美领馆政治经济处处长莫雷先生的电话,我并不认识他,他自我介绍后,便问: "我们很关心你签署了《零八宪章》之后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我说:"暂时没有。" 他说:"那就好。" 我说:"上海可能会好一些。" 他也说:"是的,但愿你平安无事。" 我说:"谢谢!"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除了在08年12月17日下午,我单位的领导以同事和朋友的身份来我家非常友好地"关心"了一下之外,我也基本上"平安无事";但这不等于今后无事,永远无事。因为此事还在发展中,签署者的人数在重重阻隔中仍然越来越多,而官方的压力在国内外的抗议声中也不见丝毫放松,双方还在对峙,还在博弈;我要做好万一的筹算,最坏的准备,但我绝不畏惧! 其实在我自从签署《宪章》的那一天起,我就深知此举之风险,就一直准备着被传讯甚至被拘禁。我郑重地签署了这个《宪章》,我就要理所当然地承担一切可能由此而引起的责任和后果,而不能期望任何人为我承担或分担。所以我签署《宪章》之事没告诉妻子和孩子,也没告诉我最亲近的朋友,为的就是我要独自担当。对亲朋好友我尚且如此,在一个外国的前总统面前我更会如此;国际友人在道义上的支持我当然感谢,但我绝不会请求保护。这倒不是担心"里通外国",而是独立性是我恪守的做人的尊严。 况且我毫无畏惧,何需保护!如需保护,也只能是我的国人、我的同胞、我的同志、我的盟友才能真正保护我。他们与我感同身受,同舟共济,唇齿相依,血肉相连;他们才是我的坚强后盾,才是我的坚实靠山。我宁愿卧倒在同胞的怀里,也不希望庇护在异族的背后。这并非狭隘的民族主义,也并非怀疑国际友人的诚意,而是自己民族的苦难,只有本民族承担;自己脖子上的枷锁,只有同胞才能解放。
卡特对《零八宪章》的态度 筵席是张长桌,卡特和他的夫人分别坐在两边的中央。我正好和莫雷先生邻坐。他向我介绍说,这次请了15位中国客人,都是上海各界他们认为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名单早在一个月以前就由总领馆的政治经济处和文化处共同商定,最后还请卡特看过。聊天时,莫雷谈起卡特的北京之行,我问莫雷,卡特会见中国领导人时,有没有说起《零八宪章》。莫雷说: "没有。卡特这次访华主要是为中美建交30周年而来,他虽然没和中国领导人谈《零八宪章》,但他非常重视人权。这次邀请你来参加今天的午宴,也表明美国政府和卡特本人对人权以及对《零八宪章》的一种态度。"我当然领悟这种态度。 其实《零八宪章》,是温和的、理智的,富有建设性的一个政治文本,它的基本理念:自由、人权,平等、共和、民主、宪政,早已是先进国家普遍认同的政治常识,也是当局一直反对,而今又不得不有选择地加以承认,甚至还宣称那些被迫承认的理念居然是自己的一贯宗旨。《零八宪章》中的19项基本主张,也是在现行宪法框架内所提出的友好的政治协商,真是一片爱国之心,满腔爱民之意,何曾"越过底线"?哪里"推翻政府"?更没"和国外反华势力相互勾结"!虽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但也希望有点"新词",不要总是那顶戴破了的老"帽子"。当局如此反应过度,只能说明他们的脆弱和紧张。《零八宪章》没那么可怕,它只是谨慎地、和平地试图以最小的成本来赢得政体改革的善良试验,只是期望在民主问题上能够推动当局将花俏的嘴上功夫——"好东西",尽快转为实在的脚下步伐—— "真东西"。但《零八宪章》又是伟大的,因为它是1949年以来,精英和草根的首次大联合,是各阶层民众、各专业人士的大联合!
《零八宪章》缺少世界和平主张 08年曾是多灾多难的年头,09年将是多忧多虑的岁月,几乎每一个月都很敏感,也许每一日都有危机。我诚恳期望当局不要作政治庸人,而要拿出政治大智慧、大魄力,以民族为念,以政改为导,以民主为务,以《宪章》为鉴,那么09年难以估计后果的种种危机将会一一会化解为转机。 想到《零八宪章》,我竟在餐桌上走神,卡特正说起他上个月的大马士革之行,他希望新当选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在上任之后,美叙两国的关系能恢复正常,互派大使。座中有宾客问卡特,此行是否是奥巴马对他的授意?卡特笑着否认了,应该相信卡特所有为停止冲突、消解战争所做的努力都是出于他本人酷爱和平的本能。 美国另一前总统尼克松曾感慨地说:"世界上最难的工作,是做卸任美国总统。"其实并非都如此。克林顿卸任后,就自得其乐,他善于聚财,环球演说,报酬甚丰。而卡特擅长调解,为世界和平奔波,也是乐在其中。他在任内曾因促成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达成首个和平协议而享誉世界,因此2002年荣获诺贝尔和平奖。而眼下他已83岁高龄,居然还一年两度地前往中东,为巴以和平继续努力,为世界和平献身。 我望着正在说话的卡特这位和平老人,很为《零八宪章》中没有世界和平这一主张而深感遗憾。我又在想,两国之间都可以化解冲突、通过对话,到达和解,以致和平,为什么一国之内,仅仅因为不同政见就视同水火,你死我活,就不能相互沟通,就不能和平共处呢?这是专爱窝里斗的国民劣根性所致,还是极权体制党同伐异的必然?我真希望我们国内也有一个像卡特一样的和平使者,为之沟通、斡旋。当然这是我的书生之想,在目前的体制下,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午宴结束后,我走出美领馆大门,好像又看到刚才的那个单纯稚气的武警小战士,他那一身军装,十分威武,但我真不希望那是虎皮…… 2009年2月2日晚上海善作剧楼 (原载2009年2月15日出版《动向》杂志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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