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旗
汶川大地震周年已近,忽报北川县宣传部副部长冯翔自杀,卒年三十三嵗。这是北川第二位寻短见的官员,先前北川县农业局董玉飞自缢,亦因经受不了丧子之痛。更未知几多灾区百姓在家庭破碎之后连心都碎了。
冯翔生前在博客撰文追思七嵗爱子:“对整个世界而言,你只是一粒尘埃,对我而言,却是整个世界。”他在自杀前一小时的博客最后留言有句:“假如,某一天我死了,亲爱的朋友,请你们不要忧郁,我的离去,让很多人快乐,让很多人舒服,我的存在,是他们的恐惧,是他们的对手,一个对手离去,对于他们,是多么值得庆幸得事情啊!”
此系暗喻官场龌龊?系指豆腐渣校舍的黑幕?笔者都不拟揣测,冯翔刻骨铭心的伤逝之痛令我震撼不已。人心肉长,不管官民,与骨肉亲人生离死别都是撕心裂肺之大悲恸。当局为“维稳”禁止难属到废墟祭奠亲人,不准公布罹难者名单和倒塌校舍数字,连艾未未在博客录出自行调查的死难学童名单都被删除。将心比心,便知这种“党疼国爱”多么冷酷!余秋雨的“含泪劝说”多麽无耻!
冷酷与无耻还不止于此。这位至情至性的冯翔在博客披露:“查无良电视台,要拍北川人民的感恩,他们设想残忍的道具,是让纯朴的北川人捐献角膜,厌恶至极。有同事问我,捐献否?我说,我要留着我的眼睛,死后才好在天堂寻找我的儿子,好好照顾他,补偿对他的爱。”
由汶川地震周年想到八九风云二十周年,死于枪炮坦克下的学生平民,对骨肉至亲而言,他们“却是整个世界”。汶川地震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变(不计豆腐渣工程因素),而后者是政府调动军队和使用为战争设计的现代武器镇压手无寸铁的人民。数千个家庭失去了亲人,二十年来他们连被公开祭奠都属不能,这是什么世道!
二十年前这宗血案,给国家形象、中华文明和中国人民的感情都造成巨大伤害。无数仁人志士不屈不挠地为此案正名,正是要洗雪国耻。连当局也不觉得这是光荣的事,于是从“暴乱”到“风波”再到闭口不提,对那个禁忌词避之则吉。
廿年已矣,国家蒙羞依旧。史学家吴思曾探究中国历史的平反周期率,岳飞昭雪“莫须有”沉冤,等了二十一年,恰好和五七年右派“改正”的时间跨度一样。可见民间俗语“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并非毫无根据。历代王朝的平反周期,都是先帝薨,继位者巩固权力之后,推翻前朝冤案的风险递减而利益递增,利大于弊的事情何乐而不为?明朝列位皇帝在位时间平均为十六年多一点,下一个坐稳江山约需几年,这样大致就是二十年。诚然,明成祖、嘉靖、万历三朝皇帝在位时间长,冤案平反的周期也因之延长。另有特例就是隔朝平反。明朝袁崇焕蒙冤而死,清朝乾隆皇帝还他清白,下诏追谥。彼时已隔了一百五十年,无论如何,袁公还是平反了。
再看本朝,当日数以千计的死难者已经沉寂了二十年,还要继续湮没到不知何年何月。他们都是中华民族的儿女,是每个家庭的至亲。只要去读读冯翔的博客绝笔,读读“天安门母亲”的泣血陈词,凡有人类正常感情者,莫不有泪如倾。试想一个政府不悲悯人的生命,还有什么文明与道德可言?于是又想起侯德健的歌:“一次再一次,永远;总是同样的故事演了再演;一次又一次,永远;总是同样的叮咛劝了又劝;就这样一遍接一遍;总有一天,我们把所有的栏杆都拍遍;只不知道,那究竟要等到哪一年,哪一月;那究竟要等到哪一天?”
所幸无权者还有最后的权力,就是坚执他们的记忆。只要中国人拒绝遗忘,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国耻就有洗雪的那一天。
(2009年5月1日。原载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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