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文明
与疆藏两地过去的暴力冲突相比，近期发生的乌鲁木齐事件和去年发生的拉萨事件，体现出来的政治化色彩已经有所淡化。例如，暴力的实施者大多是青年平民，没有向过去那样提出"独立"等明确的政治诉求；暴力行动的对象也不是政治意义很强的政府官方机构，而是汉族平民。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乌鲁木齐事件的导火索是千里之外的一件平民冲突，比拉萨事件的导火索----纪念达赖喇嘛流亡海外----更加非政治化。
族际冲突一般是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多个领域的族际矛盾综合作用的产物。如果说疆藏两地传统的暴力事件（特别是恐怖主义活动）多为少数族裔的异议人士为追求民族和领土的"独立"或"自治"而发动，那么当前的情况则更加体现出现实的利益冲突。对于这些骚乱者而言，现实的经济社会利益可能才是他们发起暴力活动的首要出发点。
经济社会问题对美国种族冲突的影响
谈族际矛盾就不能不谈美国，因为美国的种族冲突曾经是非常严重的，但美国的种族冲突主要是经济社会利益冲突的产物。
尽管美国在建国初期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实行黑奴制度，不过，在林肯废除黑奴制度之前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白人和黑人之间的矛盾并不如后来那般严重。其原因在于，黑人和白人等级分明，黑人一直处在社会阶层的底层，而白人则处在中上层，二者并没有在经济社会领域产生直接的利益冲突。除了白人从文化的角度歧视黑人外，二者之间很少有暴力冲突。
但是，至20世纪早期，情况开始发生变化。部分黑人开始接受高等教育，开始摆脱底层身份，向社会的中上层晋升。但是，美国传统社会的中上层历来只是白人、特别是盎格鲁裔新教徒的领地，黑人是不可能进入的。当时，黑人向社会中上层流动就打破了中上层原有的种族平衡，形成了黑人与白人之间竞争的局面。特别是在就业领域，很多白人被迫与黑人一起竞争中产阶级岗位。
为了避免竞争，白人开始通过肤色、智商、性格、生活方式等方面的歧视来贬低黑人，将黑人污名化。愈演愈烈，以至最后官方又出台了政策（即种族隔离制度）去压制黑人的发展。在种族隔离制度下，黑人不能与白人一起工作、学习、生活，这也就避免了黑人挑战白人的利益，维护了白人的优越地位。
一方面是部分黑人具备提高经济社会地位的能力和素质，另一方面则是白人当局的政策阻碍黑人提高地位。这种现实的利益矛盾使得黑人团结起来反抗种族隔离政策，并时不时演化为种族骚乱。直到席卷西方的民权运动兴起后，黑人才正式获得了与白人共同竞争的社会权利。此后，黑人不仅大量进入医生、律师等中产阶层，也有一些黑人成为政府高官和大企业的高管。但即便如此，由于白人歧视黑人的现象仍然存在，上世纪末也发生过多次种族骚乱。
中国族际冲突中的经济社会背景
跟美国的种族矛盾类似，拉萨事件和乌鲁木齐事件表明，中国的族际矛盾也越来越呈现出一般经济社会矛盾的特征。
在疆藏两地过去的族群骚乱中，都明显可以看出政治力量推动的痕迹。乃至去年8月在新疆和田等地发生的暴乱中，也体现出政治色彩，因为当时的袭击目标是官方的武警。但在拉萨事件和乌鲁木齐事件发生后，除了流亡的政治异议人士借机提出政治诉求之外，暴力行动本身并没有表现出很强的政治色彩。特别是考虑到骚乱的实施者主要是青年、袭击对象是汉族平民，我们就更能理解其中的社会经济因素。
随着中国教育事业的发展，少数民族地区的教育水平也得到提高，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青少年接受中高等教育、学习汉语和文化知识。原本处在社会底层的少数族裔，已经开始具备向中层、甚至高层流动的能力与素质。城市化的发展，也推动主要分布于农村地区的少数族裔青年进入城镇。这跟他们从事世世代代农牧业、缺乏文化的贫穷祖辈是完全不同的。
但是，现实的就业情况表明，维吾尔人和藏人的阶层流动情况并不乐观。且不说迁徙至祖居地之外的维吾尔人和藏人常遭到当地的汉人歧视，就是生活在祖居地的维吾尔人和藏人也遭到汉人的歧视。特别是在就业领域，汉人企业一般是不愿雇佣维吾尔人或藏人的。新疆或西藏的国有企业和汉人私营企业是极少有少数族裔高管的。
就业情况是反映阶层流动情况的最主要指标。在族际通婚并不流行、少数族裔工商业不发达、政府职位有限的情况下，到汉人企业工作是绝大多数少数族裔实现社会阶层提升的最要方式。而汉人企业的歧视则制约了少数族裔的社会阶层提升，造成很多具备高等学历的维吾尔青年和藏族青年无业赋闲的情况。我有多位维吾尔朋友从中央民族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北京，不愿回新疆，因为他们在当地也很难找到工作。
此外，经济的发展也增强了中国各地区之间人、财、物等资源的流动。不仅有维吾尔人和藏人前往内地其他地区学习、工作，也有其他地区的汉人进入疆藏地区从事工商业（部分是政府政策推动，部分是经济利益的驱使）。但是，汉人进入疆藏地区压缩了当地少数族裔本来就很有限的资源空间，甚至被视为掠夺当地资源的殖民者；而流动的维吾尔人和藏人也很难在汉人地区获得成功，有些人甚至不得不从事底层的违法犯罪活动，并导致整个族群背负了"欺诈"、"偷窃"等污名。
社会与政治的相互作用
除了经济社会领域的污名化，政治污名化更是制约了维吾尔人和藏人的经济发展和社会阶层跃升。少数族群异议人士的政治观点和偶尔发生的暴力事件，使得越来越多的汉人将这些政治观点和暴力活动与维吾尔族或藏族的整个族群联系起来。在"统一"和"不可分割"等强势政治语境下，维吾尔人和藏人已经被人口众多的主体族群实施了政治孤立。由于政治在中国社会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身为政治弱势群体的少数族群也很难在经济等方面获得发展。
一方面是少数族裔具备提升的能力和愿望，另一方面是汉人通过歧视、污名化等手段阻碍其提升。除了政治之外，这种经济社会领域的利益冲突，是当代中国社会对族际矛盾产生最大影响的因素。特别是随着中国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汉族地区和越来越多的汉人开始享受富裕、小康的生活，但大多数少数族裔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并未得到实质改善。这种矛盾还会激化原有的政治矛盾,使得更多的藏人和维吾尔人走上分离主义的道路.
但是，遗憾的是中国当局在对待拉萨事件和乌鲁木齐事件时，依旧沉迷于老式的政治思维，将流亡境外的异议人士视为暴力活动的策划者，并未看到更深层次的经济社会原因。
在中国当局"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思路下，对大多数普通公民而言，追求经济利益已经成为最主要的生活目标。维吾尔人和藏人也不例外。如果不重视少数族裔的经济利益诉求、不改变制约少数族群发展的政策，类似的暴力冲突依然可以被预见。（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