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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伟: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日期:3/14/2010 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 作者:严家伟

熊先蓉医生是我的一位忘年交,说来还真有点话长。



上世纪50年代初,毛泽东暴政使我的家庭完全破产,一家陷于家徒四壁的穷困之中。1953年我初中毕业后,由于经济困难,只好去投考一个属一机部的两年制中专,学习工业统计,因为该校不但不交学费,还每月发给12万元旧人民币(合今人民币12元)的助学金。当时一个月的伙食费只消5元,还每周吃三次肉,我一个月只用两元钱买点洗涤类的卫生用品,其余的钱拿去接济我的父亲和姑姑。

我父亲37岁才得我这个“独子”,先前育有一女名韵华,我这位姐姐不满8岁便患了肺结核,那时还没有抗结核药,不治夭亡。母亲悲伤过度,在我两岁时便离开人世。父亲未再续弦。我的姑姑严植芬小时因罹患小儿麻痹症成为残疾人,终生未嫁,父亲将我“过继”在她名下,她像母亲一样将我带大。姑姑知书识礼,尤爱文学,由于她对我的熏陶,使我终于走上了文学之途。1950年我祖母去世,一家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

1953年1月29日我还未满16岁,便第一次离家外出去读那个中专(在金堂县),当时被称为“参加革命”。我还未成年,又一直在亲人温馨呵护下生活,对投奔这个所谓的革命阵营,非但没有好感,而且是充满了疑惧和惶惑。1948年国共内战时期,我从父亲那里就见过一本白皮封面大黑字的小册子,题为《铁幕下的悲哀》,揭露红区毛泽东暴政统治,其中各种血腥恐怖的事件,叫人不寒而栗。那时看了还只是恐惧,现在成了现实,谁知道在那个等待我的“革命阵营”是什么呢?不去吗,无法生存;那时也没有个人谋生之途,只有去吃“革命饭”。大概是出于惶恐和无奈,去前,父亲到成都青羊宫庙给我求了一签,卜问前程吉凶。谁知得到的是下下签:“虎入围场,弓矢齐张,纵能逃脱,难免惊惶”。

当时,父亲简直惊呆了,我看见他眼里闪动着泪花。为了减轻父亲心里的负担,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信他这些鬼话干什么?全是无稽之谈”。我姑姑也附和着我说“读书人别信这些,孔子不语怪、乱、力、神,不必去当真”。话虽这么说,可是大家心里都笼罩上了阴影。当我离家那天,他们把我送到成都市北门梁家巷,分手时,父亲和姑姑都忍不住哭了。我一下子也无法自持,于是我们三人哭成了一团。这时,我想起了《铁幕下的悲哀》中折散家庭的惨剧,没想到“今朝都到眼前来”了。我边走边回头,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禁想起了中学课本上朱自清的散文《背影》,生离死别的悲痛更是油然而生……



当时,流行用语“革命大家庭的温暖”被宣传得震天响,和今天的“X个代表”、“N荣N耻”差不多。可是我自从入了这个“革命大家庭”,就从未体验到半点的“温暖”,只有冷酷、尔虞我诈,乃至你死我活的争斗。今天有人写回忆,说什么反右前,社会风气如何好,人与人如何“真诚”,我忍不住真想问问他们:你当时是被人“监督”,还是在“监督”别人?在所谓的“革命大家庭”里,冠冕堂皇的口号是“互相监督,共同进步”,实则是少数人监督大多数人,少数人追求进步,多数人落后挨整。这些少数人首先是党员,那是大哥大,绝对拥有监督别人的特权;其次是团员和家庭成分好的人,他们是监督者的笫二梯队。此外还有些人,出身又不好,但又想追求进步,只好充当外围成员。鄙人既不可能跻身一、二梯队,又不想去当外围成员,所以处境可想而知了。

那时只有星期天休息,每到周日晚,学生们便按班级或分小组召开生活检讨会。生活如何检讨?实在耐人寻味。所谓检讨生活就是找每个人这一周里的缺点、毛病,而每次需要检讨的都是我们这些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落后分子。积极分子们为了显示自己追求进步,靠拢组织,专门在我们这些落后分子身上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找毛病。有一次吃饭,因为胡豆(蚕豆)很老,壳很硬,我便将壳吐出来丢了,于是积极分子们便在生活检讨会上骂我是“资产阶级少爷小姐,吃胡豆还吐壳,没有劳动人民的思想情感”,他们批判我父亲是国民党的反动官吏,说这是我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根源。我实在受不了,便说“不就是吐丢了几个胡豆壳吗?什么就资产阶级、劳动人民了。莫非劳动人民吃谷子不去壳吗?”这一下不得了,他们说我“仇视劳动人民”,几个周开生活检讨会,都请我当“主席”。诸如此类的麻烦,接连不断。如果说话稍不注意,就是“原则性政治错误”(那时还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一词)。而且我发现那些专门监督人的积极分子,考试常不及格,却专门注意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他们凭这一手靠拢组织,不但照样毕业,还分配到好单位。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我远离家庭、亲人,在恐惧不安中找不到人可以倾诉,也得不到宽慰,真像在沙漠里,看见狼影憧憧。我好想离开这个“革命大家庭”,我好想家、好想亲人,甚至想得在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哭。但路都被堵死了,身不由已,只有任人摆布。可以说,从这个时候起,我少年的心已朦胧地意识到,这个制度是非人性的、反人性的。



好不容易盼到了毕业,虽然我其它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但唯有不考试的政治不及格,于是我被分配去川南小县隆昌碳黑厂(后更名隆昌气矿)工作,而那些成绩不好的积极分子们,却分配到成、渝、昆明等大城市大厂矿。

我的班主任老师刘祖贵,是个老教师。临行前,他把我叫去单独对我说:“严家伟,你聪明,成绩也好,就是政治上要多争取啊……”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中国的许多事,人人都心知肚明,就是不能说穿。

我们有十来个同学,分配到隆昌碳黑厂,有半数家庭出身不好,或政治表现落后,其中我算是政治上最落后的,被认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这些记进了我的档案,如影随形,陪我进了工厂。为此,厂里人事科没让我搞统计管理,而是分配我到机修车间“锻炼”。我在车间边作生产记录,边学习钳工,每天累得筋疲力尽,但人家还说我劳动态度消极。

1955年春,有一次搞安装抢修突击,连续加班,我累得实在无法支持了,就去医务所,试一试能否歇歇病假。先看到的是张主任,他一脸不耐烦,对几个要求请病假的人说“你们体温正常,我不能给你们开病假条,要不领导追究下来,我都要倒霉”。见此状,我便去另一间屋,接诊的是一个中年女医生,不但仪态端庄,面容慈祥,且说话和气。我当时一副孩子模样,怯生生地说“头痛、头昏、周身乏力……”,女医生问“你说话口音像是成都人吧?”我连忙说是。女医生说:“我也是成都人,老家就在西门长顺街,你呢?”我说“我家在西门抚琴台街”。女医生笑着说“哎哟,隔得好近,街坊邻居啊!”她感叹:“离开成都20多年了,好想回去看看,就是没时间。”那时,过春节也只放3天假,交通又不便。我说“我也成天想家呀!”于是她又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甚至笑着问我结婚没有,我说:“我才17岁呢,哪有资格?”她笑着说:“明年就够资格了。”

我们越说越投机,她小声问我:“是不是累倒了,想请一天假?”我红着脸点头默认。她抿嘴一笑说:“我看你也没什么大病,就是身体显得单弱点,斯斯文文像个女孩样”,边说就给我开了一张诊断证明书,上面写着:上呼吸道感染。查T.38度。下面署上医生的名字“熊先蓉”。就这么一天病假,让我这个快被压垮的人缓过一口气来。从此,熊先蓉便永远占据了我心田中的一个位置。

以后我们上下班相遇,总要互相点头打个招呼,我开始很有礼貌地叫她“熊阿姨”,她连忙悄悄对我说“别这样喊,人家听见又是什么资产阶级了”。那年代就这么可笑又可怕,于是我只好叫“熊医生”。之后,我们接触不断增多。她的丈夫姓刘,是国民政府的一个军官,1949年共产党占领隆昌后,第一个被杀害的就是她的丈夫。那时熊医生才32岁,但已育有4个女儿,一家的生活重担就压在她身上。幸好熊医生早年毕业于成都医士学校,而那时医务人员奇缺,因此她才有了一个“参加革命工作”的机会。否则,一个“反革命家属”只能去讨饭。她含辛茹苦地带着4个女儿,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我几乎没看见她穿过新衣服。听她讲她与丈夫也是包办婚姻。凭她的才貌,她完全可以另成新家,但为了女儿们,她没有。中国的女性就这样富于奉献和牺牲精神,矢志不回头。



1955年秋,老毛借整肃胡风在全国掀起了“肃反”恶浪,隆昌碳黑厂也不例外。它当时是一个有近千名职工的中型国营企业,属化工部,对外称304厂。肃反中,厂里将一些所谓有重大嫌疑的人关起来隔离审查,如同囚犯;还将另外六七十个“可能有问题”或表现不好的人集中起来,成立了一个美其名为“职工学习队”,进行学习,集中住宿,星期天才准回家。这一次,熊医生和我都被“圈”进队里来了,熊医生看见我,有点吃惊,悄悄问我:“你还是个娃娃,关肃反运动啥事啊,怎么也弄到这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领导确实“慧眼识人”,肯定认为我虽还未满18岁,但思想反动,已属“反革命分子”的接班人了。党真是英明伟大,伟大英明!

在这长达三四个月的“集中学习”中,我有机会和熊医生朝夕相处,进一步成为“忘年之交”的好友。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这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好时光了。

我和熊医生分在一个小组,一组约八九个人。说实话,当时的运动还没有像反右、文革那么野蛮,何况我们这批人只是被怀疑,让他们不放心而已,并没有什么“反动”凭据,所以只是学习报纸、文件,动员你向组织“交心”。比如熊医生就一再被追问,他已死了的丈夫还和哪些人有过来往,企图从中挖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他们对我则更离奇,说:“你父亲1935年前后是国民党伪24军旅部电务处长,当时正是红军万里长征经过四川,他有哪些阻挠红军长征的行为,向组织上说清楚对你有好处。”我听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请你们看看我的档案,我1937年出生,1935年我不但未到这个世上来,甚至娘的肚子里都还没有我,我怎么知道父亲干了什么?”他们就是这样异想天开,胡搅蛮缠,弄得你啼笑皆非。

后来,他们懒心无肠了,就把我们“圈”在那里学习讨论,流于形式。小组讨论,实则是三三两两自由结合去闲聊。于是我有了更多时间和熊医生在一起闲谈。我们各述自己的家庭、往事、心酸的遭遇,彼此非常信任,无话不谈。每逢星期日,我都去她家,一玩就是大半天甚至一天。她4个读书的女儿也在家,我们一起看书、讲故事、唱歌……简直就像一家人一样。熊医生年轻时,不但在校学医成绩优秀,还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在成都一次学生演出的文艺晚会上,熊医生以一出神话歌剧《葡萄仙子》的主题歌倾倒了全场观众。台下一位姓刘的年轻军官更是对熊医生心仪不已。于是他通过一位有身份的人物作媒,一年后便把刚刚毕业的熊医生娶作了夫人。随着熊医生讲述的故事,我们一起轻轻地唱起了《葡萄仙子》的主题曲:

云儿飘,星儿摇摇,

海,早息了风潮。

声儿静,夜儿悄悄,

爱奏乐的虫

爱唱歌的鸟

爱说话的人

都一齐睡着了。

待我细细地观瞧,

趁此夜深人静时,

撒下些快乐的材料……

一曲终了,我们都沉浸在诗情画意的享受里。小时候,我姑姑也教过我唱这支歌。现在由熊医生来领着我们唱时,恍惚中我似乎分不清她是熊医生还是我日夜思念的姑姑,她是我的同事、朋友,还是我的长辈、亲人?似乎两者都是。自从为生活所迫离家出走,进入了“革命大家庭”,受到的全是白眼、冷遇、歧视,只有在熊医生这里,才又一次体验到了人性的善良,家的温情。



可惜好景不常。1956年隆昌碳黑厂划归石油部,不久我被调去叙永高木顶石油勘探队。领导对我说:“这回你去搞你的专业了,不要再牢骚怪话了。”但我却真不想走,不是舍不得那个碳黑厂,而是舍不得离开像亲人一样的熊医生。临别前,她专门请我去她家吃饭。饭后我们谈了很久,很久。我总是舍不得走。最后熊医生送给我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的工作照,另一张则是她当年演《葡萄仙子》时照的,照片都有些发黄了。照片背后是她当年题写的一首小诗:绮罗阵阵怯春寒,斜凭朱栏翠袖单,愿把愁心付柳絮,随风吹去解侬欢。

那是一个天真小姑娘的梦,后来她也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可是却被一群魔鬼蛮不讲理地给毁了。但她没有倒下去,以一个母亲的勇气承担了一切苦难,撑起了4个孩子头上已经塌下来了的“天”。这就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中国母亲。

那两张照片,我一直像宝贝一样地珍藏着,可惜在1957年我被捕时,都落入了那些“大盖帽”的手里。



1975年我还是个戴着“反革命”帽子的“就业员”,来往信件都要被检查。我利用一个外出的机会,偷偷地给熊医生寄去一信,请她收到后回信寄到我妻子农村的家里,这样我就逃避开了检查。可是信寄出后如石沉海,我非常失望。直到1979年12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在妻子家里,村邮递员把一封信送到家来,一看是从成都寄来的,从那笔迹上就认出了是熊医生。真是“先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啊!

作者青年照1980年元旦,我利用假日专程到成都见到了阔别20多年的她,她已是满头银丝,不过精神还不错。原来在文革中她被斗得死去活来,差一点被整死。后来一位好心的医生同事救了她,故意将她“误诊”为“胰腺癌”。于是她的大女儿刘朝浚(成都话剧团演员)便借故将母亲接到成都就医,才终于逃过了这一劫。我那封信寄去时,她已离开了隆昌,是一位好心人帮她收下来保管着,3年多后才辗转托人交到她手中,她立即就回了我的信。

这次重逢,大家都禁不住泫然泪下,忆及往事,真是不堪回首。问及过去在一起的许多旧友故人,都已被永远掩埋在历史的“沙尘暴”里了,给人留下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1988年熊医生因心脏病突发,逝世于成都。她是我在所谓的“革命大家庭”里难得遇到的一个好心人,一个看似平凡,但却是十分善良而可敬的人。她就像在浩瀚的沙漠里,一块生意盎然的绿洲。

2009年9月12日完稿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21期(2010年3月11日)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biweekly.hrichina.org/home/article/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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