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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西部时间4月3日下午，与黄河清先生有三十多年交情的陈立群大姐从纽约发来电邮，告诉我河清走了。我颇感意外，河清罹患癌症，不出三个月前，我还与河清在网上通信，介绍一副偏方，劝他一试，他说：各种疗法都在尝试，对战胜癌症充满信心。但终于，西医的化疗和中医的偏方都未能挽回河清的生命。陈立群大姐在给我的电邮中用了两个字表达心情：悲痛。我岂止悲痛，对河清离世，还备感痛惜：癌症每天夺走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这次夺走的是中国的一位大儒，是罹患癌症仍坚持为近代中国修史的大儒。
几天来，我在我的邮箱群发组中看到一篇一篇悼念河清的诗文。河清的友人组成治丧委员会，祭奠河清，他们来自欧洲、北美洲、亚洲和澳洲。在河清的众多友人中，我可能是仅有的从未与河清见面、对河清知之甚少的一位，在治丧委员会发布河清的遗照之前，我连河清长得什么模样都不清楚。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敬佩和感念。
把河清称作“大儒”的，不是我，而是北明女士。2008年12月5日，中国的伟大记者、作家刘宾雁在他的流亡地美国新泽西州逝世，流亡海外的中国学人决定编辑一部《刘宾雁纪念文集》，主其事者是著名流亡作家郑义，主编为黄河清，编辑是北明和一平。我因在中国曾与刘宾雁共事，来美国后与宾雁保持长久的友谊，便自告奋勇担任纪念文集的校对。北明和一平，我了解，这两人都是杰出作家，一位在自由亚洲电台主持专题节目，一位是影响力广泛的中文网站的编辑；只是黄河清，久闻其大名，却不知其为何许人。我打电话问北明，北明说：黄河清居西班牙马德里，学问家，是一位大儒。
“大儒”这个概念，在我的脑中，乃学贯古今、人格高尚，却不免有些迂、有些固执和认死理儿的人。果然，在编辑《刘宾雁纪念文集》的过程中，黄河清表现出他的学问，也把他的固执和认死理儿表现无遗。
事情起因于流亡作家曹长青在刘宾雁逝世后写的文章《与刘宾雁分道扬镳》，和收进《刘宾雁纪念文集》中我的一篇文章还有点关系。我的那篇文章中有一句话：刘宾雁“与大多数流亡海外的中国政治异议人士不同，他不认为、或者说不甘心，社会主义就该这样在中国失败了。”曹长青的文章引用了这句话，批判刘宾雁认不清共产党的本质，至死眷恋社会主义。曹长青的文章该不该收进《刘宾雁纪念文集》呢？黄河清认准了言论自由、兼容并包、对刘宾雁应有多角度评价的死理儿，力主收进这篇文章，而有的编辑反对,以致争论得不可开交，最后终于将曹长青的文章收进文集。而我在旧金山，置身事外，遥看发生在美国华盛顿、纽约和西班牙马德里之间的这场争论，对黄河清表现出的凡是大儒都会有的固执和认死理儿领略了一二。
因参与编辑《刘宾雁纪念文集》，我有幸交上黄河清这位朋友，虽从未见面，旧金山与马德里又隔着北美大陆和大西洋，但由于网路与电话畅通，所以不影响我向他请益，并了解到他的少许情况。河清生活清贫，靠与夫人经营一间小店为生，好在儿女大了可以自立。他的生活，孜孜以求的不是挣钱过好日子，而是满足于沉浸在墨香之中。他勤于笔耕，著述甚丰，文以载道，为世人留下他的所思所想。他国学根底深厚，精通诗词格律。我向他请教如何吟出一阕五言、七律或长短句，他耐心教我。不久我发现，如果没有河清那般的斐然文采、隽永意境、精巧构思和驾驭平仄的能力，趁早别做当个李白、杜甫、辛弃疾之想。
2009年，河清罹患癌症，回国求医到上海被挡在国门之外。几年来他往返于马德里的家居与医院之间，经受痛苦的治疗。从那时起，我与河清电邮来往，谈的多是他的病情。
半年多前，我接河清电邮，告知我，他136万字的《当代中国史稿》即将出版，我大为感动。我知道河清是耗尽生命的最后时光完成了这部巨著的。太史公司马迁受宫刑写《史记》，毕竟保有一官半职、衣食无虞；黄河清著《当代中国史稿》，贫病交加，其艰难与坚毅，非太史公可比。太史公殚精竭虑为华夏留下一部传记体通史，黄河清秉笔直书为中国写成一部当代“史记”。鲁迅称，《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用以称誉《当代中国史稿》也恰如其分。
《当代中国史稿》绝非一般的史书，正如出版者对此书的简介中所写：“是书兼顾帝王将相与底层民众而侧重后者，以真实为唯一标杆。是书是对中国大陆数十种声称‘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史的反动，也迥异于《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共以阶级斗争为纲，以运动治国，六十年一以贯之。一个执政党的历史决不能代替、等同于国家、民族的历史。”人们都说，正义力量与中共的较量，是揭示历史真相与编织谎言伪造历史的较量；《当代中国史稿》就是第一部全面、系统、无可置辩的揭示近代中国历史真相的巨著。在此之前，上下百年，中国并无这样一部著作，也并无黄河清这样一位大儒。
《当代中国史稿》仿《史记》序列写成，分列传、运动、本纪、表。河清在《史稿》中撰写千多条目，自1949年至2009年中国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尽在其中。仅举一例：如“文革名人列传”中记述了1974年张贴在广州街头《关于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的大字报，河清不但记述大字报的三位作者李正天、陈一阳、王希哲，而且记述了一位名叫郭鸿志的人物。郭鸿志不为人知，却是大字报的策划者和主要作者，由此可见河清治史之严、之细。
盼来《当代中国史稿》出版，我购得三部，一是表达对河清的支持，一是希望将其中两部赠予有资格拥有这部著作的人。正在极权专制下和雾霾中忙忙碌碌的国人，也许一时间未能阅读和了解这部著作，但这部著作的价值终有一天会在当代中国走向民主自由的进程中显示出来，而黄河清也将成为中国民主运动和中国当代史学的一个光辉不朽的名字。
告诉我黄河清是一位大儒的北明女士在她的悼念文章中说：“我们不习惯死亡，尤其不习惯真诚友人的死亡。我还是觉得，黄河清依然在他的斗室，等着我们去看他。”北明说出了我此刻的心绪。我也曾答应去西班牙看望河清，去看河清撰写《当代中国史稿》的斗室，去看他维持清贫生活的小店，去瞻仰这位中华百年未曾有过的大儒的风采。我要兑现自己对河清许下的诺言，我也相信，河清至今依然在他的斗室中，等待我这位从未谋面的朋友到来与他见面。
2014年4月6日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28期2014年4月4日—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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