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是前进还是后退?
吴庸(北京)
(一)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风靡一时,是农村摧毁人民公社的标杆。当农民求生不得时,冒着坐牢的危险,暗地搞起“大包干”:农户从“集体”手中获取了生产的自主权,条件是产品首先保证满足国家和集体需要,剩余归己。从此,农户可以自主安排生产活动,它的效益从“剩余归己”中显示出来,成为鼓励农民生产积极性的原动力。
农户的生产自主权立即发挥了威力:“大包干”第一年全村产粮13.3万斤,为上年4倍;人均收入400元,为上年20倍。收入最少的关有江,得粮7650斤,人均1000多斤,总收入1700多元,人均240多元。收入最高的严付昌,得粮1.3万多斤,总收入5400多元,人均粮食1500多斤、收入700多元。一包就解决了温饱问题,再没有人出去讨饭,柿子挂满枝头也不怕人摘,主人说:不稀罕了。“大包干”所以风靡全国,就是因为这个“自主权”深受农民爱戴,是农民生存之本。全国大面积推广分田单干后,以“大呼隆”和“大锅饭”为特征的人民公社制度风消云散是必然的。
但是,个体生产没有条件实行集约经营,自有它的脆弱性。技术力量薄弱,生产率难有提高,在自然条件多变和市场反复波动的冲击下极易破产。国家曾经通过剪刀差,从农民身上汲取大量资源,早就该以高度发展的工业成果反哺农业,但是,不仅长期没有提到议事日程,就连农业税收,学界早在邓小平时代就提出应予免除,却迟迟不得下文。权力部门热衷于寻租的结果是,农业成为冷门,农民被摔在社会边缘。土地的掠夺鲸吞着农民的衣食之源,医疗和教育收费之重威胁着农民的生命和后代成长。更沉重的是,本应由财政开支的乡镇官员工资和福利、农村公共事业费用全落在农民身上,盘剥之重是罕见的。这样的宏观环境使本身就脆弱的小农经济雪上加霜,难以为继。这就是“农村真苦,农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祸根,也是小岗“大包干”20多年来多数农民没有致富,反而有半数农户负债、返贫的原因。
那么,小岗以及类似小岗的村庄的出路何在?这个严肃的问题摆在人们面前。
有一种议论认为,既然个体承包已经耗尽潜力,不能指望它振兴农业了,只有把它们再合起来,重新由集体经营。问题是,土地合起来“集体经营”后,如果各户拥有的土地使用权得不到充分体现,甚至只保留拥有的形态,使用权归少数几人或一人支配,那么,这样的“集体经营”就恢复了过去的“集体化”体制。这种恢复“集体经营”论裹挟在当前的复旧思潮中,它们指责改革的种种弊端,要求恢复某种程度的计划经济,恢复以全民所有制为主的公有制在国民经济中的主体地位,恢复过去农村的集体经济。
小岗人就此问题发表了意见。他们的代表参观了号称以毛泽东思想作统帅、人人做“二百五”(傻子)的南街村后说,南街“为我们提供了发展的模式,使我们的党组织看到了前进的方向”。南街就是搞集体经济出名的,他们认为土地分了,人心散了,所以把各户土地收回,统一经营。小岗认为这是他们寻找的“模式”,是他们“前进的方向”。我们必须认真分析这种思想动向。
河南省临颍县南街村的领头人王宏斌趁市场逐步放开、农民得以松绑的大好时机,立足本地优势农业,看准市场需求,深入发展农产品加工业,使产品销路通畅,形成农工贸一体化、产供销一条龙,取得经济的突飞猛进。他是当时社会上搞活经济所总结的“无农不稳,无商不活,无工不富”的成功的探索者。南街在发展经济方面取得的这些经验是值得学习的。
但是,南街在经济实力大增后形成的“模式”是不值得效仿的,否则就是走上歪路。为什么这样说呢?
(1)南街的标志性建筑是耗资千万元、仿天安门城楼建筑的“朝阳门”及两旁城墙,它的东方红广场上挺立着10余米高、耗资26万元、以汉白玉雕刻的毛之塑像,民兵在像旁24小时轮流站岗守卫。该村家家有毛瓷像,人人背毛语录。1984年掀起三大运动:大学毛着,大学雷锋,大唱革命歌曲。他们曾推行“斗私批修”,人人狠斗“私字一闪念”。该村党委书记王宏斌说:“毛泽东思想并不极‘左’,它完全可以指导当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表明,他对毛的思想甚为隔膜,不过是乱吹一通,重新把毛树为神,在农民心中树立神的牌位。这种领袖崇拜抹煞人自身的独立性,要求人把自己的意志交予神,以神的启示主导自己的行为。这种造神运动已经为大陆民众带来巨大灾难,“文革”就是明证,难道还要一再重复吗?
(2)南街从来没有民主选举,财务也从不公开,决策是一人说了算,没有任何民主制约机制。1999年王宏斌决定投资2000万元上马永动机发电。左右都反对,他却一意孤行,说“根据牛顿定律,(永动机)在物理上是不成立的,但现在确实是现实。因为我看了很多资料。”有人说鼓吹永动是骗局,他说:“我想他骗不了我。”结果,折腾了4年,2000万元交了学费。他的独断专行做法引起群众不满。南街大修厂厂长耿宏,因厂区卫生检查不合格被撤职,并且命令他从所住楼房搬出,即撤销这项福利待遇,还得继续反省。这种蛮横做法引致风波。有人说:南街的官帽在王宏斌口袋里装着哩,想给谁掏出来,不想给装起来。所以,他被人私下称作“南街的小毛主席”。显然,他在南街复制的是毛泽东的独裁体制,这种体制是不应学习的。
(3)南街把所有职工编入民兵组织,实行军事化管理。上岗前要经过一段民兵训练。这就是克隆“大跃进”时搞的“全民皆兵”,“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纪律化”,把南街变成一座军营。对职工工作,曾实行每月评比制度,定出10 :1的指标,10个必须评出1个最差职工,从工资上体现惩罚。还在职工中推行“三查”,其中一项是“查坏人坏事”,挑动职工无中生有,制造矛盾,便于控制。对所谓犯错误不改正者,曾一度令其穿黄坎肩,到板车队劳动改造,对职工施用专政手段。很长一段时间,职工没有假日,每年只休息5到7天。为什么剥夺职工休息权?王宏斌的回答是:“你说放了假让群众干啥?”在这种环境中,职工就只有不服从者不得食的权利了。这样的体制当然不可以成为学习的榜样。
(4)村民基本生活资料免费供给,职工工资基本拉平,每月200至250元。王学斌说:南街“不允许个人先富”。2003年,王学斌表示,要在3年内建成可容纳3000人的食堂,几十种饭菜任由选择,免费就餐;5年内建成日用品供应站,各种款式、花色日用品任由挑选,免费发放。这就是“大锅饭”,平均主义。这种主义,1958年曾在大陆泛滥,不过,那时称“共产风”。毛泽东说:“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就是共产主义”,又说:“吃、穿不要钱,不一定要等到第三个五年”。于是,“共产风”由此刮起。当时的湖北省委书记王延春说:上自省级下至小队,都“共产”。大至土地、房屋、粮食,小至镰刀、筷子、夜壶,都“共产”。那场“共产风”大扫荡,造成对经济的破坏和对社会的瓦解。平均主义是小生产者的观念,它企图将各种资源一律充公,平均享受,必然严重挫伤劳动的积极性,摧毁社会发展动力。因此,南街推行的平均主义是绝不能学习的。
王宏斌在南街所为,无非是“大跃进”和“文革”的一些故伎重演。已经被丢弃的破烂,又摆出来冒充新货,炫人眼目。这也罢了,旧事物总是不甘心退出历史的,保留这么点儿遗传基因也可让后人透过它看到“大跃进”如何共产、“文革”如何造神。不过,最近他忽然指责小岗,说“小岗村是在开历史的倒车”(《改革笫一村并未富裕》,《南方都市报》06/3/8),这倒是异想天开之论。本是自己在开历史倒车而不自觉,反倒指责摧垮人民公社制度、推动历史前进的小岗村在开历史倒车。这年头的确是真假颠倒、黑白不分了。要是不开历史的倒车呢?那就得学习南街用毛泽东思想照耀一切喽!
无独有偶。与南街同一类型、特点更加突出、号称“天下第一村”的江苏省江阴市华西村也冒出一则新闻:这个村出资培训全国村支书的计划已经启动,准备5年内培训5万人。华西老书记吴仁宝亲自授课。吴认为,5万个支部,能够有一半回去传播华西经验,价值就无法估量。目前已经建设了两个省外华西村,正筹建第三个。华西的良苦用心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华西的核心经验是家族统治、村民以失去自由为代价换取某些物质待遇,这种模式的推广,不是又回到毛泽东时代了?
小岗的困境,南街的狂言与华西的野心,这些事态表明,农村正面临一场走什么路的竞争,前进还是复旧的问题正期待着社会回应。
(二)
1951年毛泽东开始推行互助合作运动时,农民作家赵树理就明确表示,农民没有互助合作积极性,只有个体生产积极性。此番忠言自然不为毛所理解。从毛的思想体系看,他所说的“穷则思变”,其深藏内涵是指,穷得家徒四壁,必然谋划共别人的产。正如阿Q所想: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毛率部钻进井冈山(土匪窝),不就是循着阿Q这种思路发达起来的么?贫农是穷人,自然容易动员他们起来共富裕农户的产,如果待农村中农化了,富农也在冒尖,再发动合作化就困难多了。这就是毛的思路。他狠批“小脚女人”,拼命发展合作社,就是要尽快“穷过渡”。一年之内就基本上实现了高级合作化,把初级社对入社土地、牲畜、农具实行有偿合并的允诺冲得净光,入社农民的生产资料事实上被无偿没收。这是毛继土改的平均主义后再次发动的平均主义运动。受损失的农民对此是不会忘记的,他们终于通过家庭承包夺回了土地的使用权。使用权长期占有,除了不能买卖、抵押以外,等于土地基本上回到农民手中。应该说,家庭承包制的推行,初步宣告毛的强制合作化的失败。
然而,农民争得的土地使用权是不牢靠的,随时可能失去。虽然宪法规定,农村和市郊土地为“集体所有”,但“集体所有者”却悬空、虚置。集体所有者的法人代表既不是村民小组、村民集体、乡镇农民集体(他们只是人身集合而非法人),也不是村支部、村委会(它们不从事与土地有关的经济活动,不能成为土地所有权代表)。因此,“集体所有权”失去着落。而且,国家规定,集体无权出售土地,剥夺了集体所有权中出售所有物的处置权,将它转至国家手中。这无疑是对集体所有权的侵害。因为土地作为生产要素满含巨大利益,在利益面前,公理只好让位于权力。上述法律规定的混乱状况,使得长期以来“土地集体所有制”的内涵混沌不清。政策性非常严谨的《人民日报》曾刊出农村土地为国家所有的报道,马上又作更正,连这样的中央喉舌也糊涂了。学者应该是对此有精细研究的,但同样是中国社科院农业发展研究所的研究员,一个称:“土地要素总体上归属农民是无争的事实”,一个则说:“国家才是农村土地的终极所有者。”既然“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如此虚空,那个“集体发包方”也就降低了应有的权威性,“土地使用权”的法理依据就不完善。这种态势当然有利于官商勾结,大肆掠夺农民土地。官商掠夺表明它否定土地的集体所有权,更无视农户的土地使用权30年不变。解决这一问题的合理途径是实施农村土地私有化,形成抵制官商掠夺的屏障,使被剥夺的土地真正回到农民手中。
历史上农民一直是私有者。在私有制基础上,由于彼此需要而实行变工互助、合作购销或资金小量周转,是农民能够理解和认可的,它们的作用是补私有制运行的不足。生产资料“归大堆”,“伙种伙吃”,农民不具备这种经验,取怀疑和拒绝态度是必然的。强迫农民合作化、公社化,结果是:全国1/3农村人口、2.5亿农民陷入赤贫,除粮柴外一无所有,更不用说人为大饥荒,活活饿死3000万以上人口。这些事实使一切关于农村公有制的吹嘘都失去说服力。在公有与私有的较量中,公有制一败涂地。不仅中国大陆如此,苏联和东欧这类公有活动均告结束,说明此路不通。
当然,仍有不服气者,如华西、南街,以为把经济搞上去就证明旧制度优越。华西正雄心勃勃向全国推广它的家族统治模式。有位开明人士觉得还可加大开放力度,允许河南省恢复人民公社制、山西省恢复大寨陈永贵制,与私有制竞赛。这样做当然并无不可,只是需要两个前提:(1)两省公投,赞成者过半才可实行,不能强迫。(2)中共执政的日子需长些,不能三五载就结束。对此如果赞成者众,不妨联署上书中央,正式建议。至于大邱庄模式,鉴于禹作敏已不在,就不提推广了。
农业是弱势经济,个体农业是弱势中的弱势。小岗目前的困境具有普遍性。它们的出路何在?首先,中央要改变发展战略中重工轻农偏向。所谓“重中之重”要全面落实,不能空口许愿。“工业反哺农业”要有全面规划,不能下毛毛雨。“以工促农,以城带乡”要有具体措施,按时检查。“增加农民收入”要有具体指标,层层落实。总之,要实打实,来真格的,不要敷衍塞责,空话连篇。其次,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只要启动利益机制,合理调整各方面振兴农业的积极性,以农户承包为特点的小农经济完全可以逐步挺立、壮大,走出弱势状态。举两个例子:(1)农民种田的技术水平突出者被称为种田能手,其中某一专业的佼佼者被称为专业户。在适当条件下,专业户往往有强烈愿望扩大种植面积,取得丰硕成果。江苏省大丰县北洼村陈远来承包73亩,1994年交售粮食3.2万公斤,纯收入三四万元。(1995/3/3经济参考报1版)这样的专业户可以发展为农场主。河北省乐亭县郭董村张安在勃海湾滩涂开荒种稻,十几年造田2000多亩,每年交售几十万公斤粮食。他有四轮施拉机、手扶拖拉机、柴油机、低压泵等。1995年准备再开垦60亩洼地,已建起养猪场、养鱼池,还准备办养鸡场。(1995/2/28人民日报4版)这样的专业户、农场主资金雄厚、生产率高,因此能够支撑起农业实力。浙江宁波市调查,全市两万个种粮大户,经营农田40万亩,承担了全市60%的粮食定购任务。(1994/12/29人民日报2版)(2)工业在技术、市场、资金和信息方面具有较强优势,以这些优势通过适当方式输入农业,形成工业支持农业,农业配合工业,工农结合的强势力量。这样形成的“公司十农户”模式,最简单的联接是订单农业,接着是工业成片租赁土地,进一步是农业以土地入股,与工业共担风险。“公司十农户”的条件是,工业企业要有较强的技术力量保证产品优质、高产,还要有较强的市场占有量保证产品销路,资金充足也是不可少的。农业作为基础,保证土地供应和初产品按时、按质完成以及闲散劳力充分利用。如此形成规模较大、市场竞争力较强、价廉物美的生产力。比如,河南省汤阴县肉鸡生产一条龙,1984年起步,1994年产量突破1300万只。总公司利润1993年256万元,1994年550万元。它带动全县建起批养3000只以上的鸡场1260个,种鸡场124个,散养者2499户。肉鸡从业者达1.5万人。散养户从每只肉鸡获利从1.5元增至2.5元。肉鸡生产带动了饲养加工业、肉食加工业和包装运输业的崛起。饲料加工转化的粮食,1994年达3000多万公斤,产值占县办工业产值27%。产品销往日本、西欧。(1995/2/28经济参考报2版)可见,“公司十农户”在一个县的威力可谓不小,农业何愁不能振兴!
以专业户、农场主和“公司十农户”同华西、南街展开一场持久竞赛,看农民最后归心于哪一方,看谁能笑到最后,如何?
(200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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