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蓓
【新世纪特稿2006年11月20日】2006年10月16日12时20分,我的老伴何家栋在饱受几近半年的病痛折磨后,于北京同仁医院病逝,终年83岁。遵照他生前一再表达的意愿,后事一切从简,只有家人和单位领导做了简单的遗体告别后,已于10月18日上午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火化。
老伴的一生,可以说是坎坷曲折、多灾多难的一生,但也是睿智思索、值得骄傲的一生。他14岁就离开家乡投身于抗日战争的民族解放运动,抗战胜利后又来到北平参加党的地下出版事业,建国后一直在工人出版社工作,是当年影响极大的《把一切献给党》、《革命母亲夏娘娘》、《赵一曼》、《我的一家》等书的实际执笔人,其中的两本至今还是百种爱国主义教育的普及读物。可就是这样一个对党的事业无比忠诚的战士,命运对他来说又偏偏是那样的不公平,一生都充满着悲剧色彩。他22岁入党,到29岁时又被开除党籍;他15岁参加革命,34岁时又被打成右派;他满腔热忱、一心一意地要筹划编写“红色传记”,不料后来在为小说《刘志丹》担任责任编辑时,却被毛泽东定性为“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是一大发明”。到了文革期间,我们一家人的境遇更是一言难尽,两个孩子也在“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岁月里遭迫害致死。等到右派改正恢复工作回到北京后,还没过上几年踏实日子,到了1984年,又因他任主编的《开拓》杂志发表刘宾雁的《第二种忠诚》而受到追查,被迫离休。尽管如此,老伴对自己的人生抉择依然无怨无悔,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有一次对看护他的子女喃喃说道:“我爱你们啊,但是,这能比得上爱我们的国家,爱我们的党吗?”这样炽烈如火的深情,这样九死不悔的挚爱,真可是用一片丹心可对天来形容的。
老伴20多年来一直患有青光眼、肺气肿等疾患,今年五月又发现患上了晚期肺癌,并且已经失去了治疗机会。去世前的一个多月里,有时他的神志已经不清,常常出现幻听幻视、自言自语的病症。但此时他口中所念叨的,大多还是与自身无关的国家大事,什么政治体制改革啦,公民宪政啦,社会和谐啦,就这样一会儿一句地说着。乍听来他说得都像是梦话似的,其实都是自己头脑里蓄存已久的潜意识东西释放出来了。有几次,他好像又听到了“六四”的枪声,大喊“救救孩子”。他曾流着眼泪动情地说,政府应该造就和谐的社会,也不要跟政府对抗,不要跟共产党对抗,有些地方该妥协就妥协。不要再中国人打中国人,部队不要再杀人了。可以说,“六四”带给他的刺激很大,已成了他心口难愈的弹洞。“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知道,执政者能不能听到或听进一个老革命者的临终话语?
李慎之先生去世后,老伴曾写过一篇“未了的心愿”来纪念他。其实,老伴自己也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在临近生命终点的时间里,他对我说:“这些年来,我化名写过一些文章,不但子女没看过,连你也没看过。为了让家人理解我,可以自费出书,送亲友看看。”为了满足老伴这个未了的心愿,为了在他身后能让亲朋好友读到他的文章并触摸到他的思想,他年轻的朋友丁东便承担起编辑《何家栋文集》的任务。我们家人和他的很多朋友,都有一个想法,把他的文字汇集成册,自费印刷,让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自己文章,那该是一件多么值得欣慰的事情啊!
可是,人生的缺憾偏偏就是那样无情!16日上午,丁东来电话说老伴的《文集》就要送来了,但没想到还没等到这一刻,老伴就与世长辞了。更没想到的是,这边人刚刚咽气,全家人正在痛彻肝肠、想着也可以将遗体与《文集》一起火化的时候,那边就传来印好的《文集》被查封的消息。更令人不解的是,17日凌晨,又传来了受老伴嘱托、协助编印《文集》的丁东遭到抄家传讯,电脑、日记和大量书籍、资料被没收的消息。这样的做法,无异是向死者家属伤口上撒盐,是一种的既不合法又不人道的做法!
就是这样一个“把一切献给党的右派”(杜润生的秘书姚监复语),为人作嫁的帮助别人编了一辈子书,最后却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假如死者有灵,九泉之下又焉得安息?可以说,由于人为的因素,老伴的生前死后,都在继续演绎着自己的命运悲剧。作为一个离休干部和老共产党员,我可以负责任的说,老伴的《文集》中的所表述的观点,基本上都是他以马克思主义理论分析问题所得出的结论,都是充溢着对社会前途和民族命运的关切,表达出的是他对祖国对人民的赤胆忠心。另外,法律明确规定了人民有言论出版的自由与权利,并没有禁止“自费印刷、分赠亲友”这种“非卖品”的具体条文,而这种扣押查禁《何家栋文集》的错误做法,对党和政府今天所倡导的和谐社会来说,也是一种亵渎与抹黑。因为和谐社会不能充斥有太多的未了的心愿。
我呼吁:经办此事的相关部门,应严格依法办事,立即归还所查禁的《何家栋文集》,并且给我们家人以及因此被传讯被抄家的丁东先生一个说法!这不仅仅是死者的一点遗愿、也是我们生者的共同愿望!
2006年10月20日于北京六铺炕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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