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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签证经历
日期:2/20/2010 来源:网络 作者:廖亦武

廖亦武


太好了太好了!德国驻京大使馆文化新闻处负责人龙先生总这么鼓励。几天来,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接着是成都领事馆的召唤电话。于是在2010年2月10日中午 ,我带着匆匆准备的申请材料,赶过去。

从西郊到城东南,几十公里,要耗费几个小时。原因自然是大蜂巢一般的大都市,塞满车和人。临近传统春节,大家都在赶路,这大约是中国人数千年不改的“民族性”吧,哪怕在数千里之外,也要抢着回家团圆,大吃大喝数日,又各奔东西。

活得很累啊。

下午4点正,浑身车辆尾气的我,按约定高升至威斯顿联邦大厦的25层,出电梯,没有想像中的武警门岗,提起来的心脏猛地落实了。在右边的玻璃笼子内,一鬓发花白的老者远远问话。我答“廖亦武”,对方立即就寒喧“认识认识,读过你不少东西”。接着就是例行检查。两三分钟后,我直抵最里面的窗口,苍白的帘子拉开了,一德一中,一男一女,如同电影一般浮现了。

他们用德语简短交谈,然后,中国女孩微笑道: 廖先生吗?材料都带齐了吗?

我惶恐道:还差两种呢。申请表也没来得及填。

女孩道:你先拿出来,所有的。

于是我从背包内挖出所有的,乱七八糟一堆;他们接过去,耐心整理成一叠。接着又是简短的德语交谈。打印机在旁边吱吱响。女孩道: 廖先生,现在我问你一些基本情况,比如年龄、籍贯、父母、出没出过国之类,你就照实回答,我就照实填在表里。

我点头。如释重负。之前我去周边几家“代理申请签证”的铺子打听,仅仅用英语或德语帮填一份表格,要价150人民币;如果在首都北京,则要价300人民币,翻一倍。

20来分钟就办完了。女孩告知,欠缺的资料,比如在德期间的医疗保险,要么传真或电子邮件给,要么下楼马上办了给。“按规定,我们是不推荐保险的,但节省时间的话”。好好。她话音未落,我就再次奔下奔上,耗20来分钟,将保险单送达。

做梦一般。我还以为挺复杂,我还以为至少跑几趟,没料到,就这么,竟然,完了。

更没料到,第二天下午4点,我就取回签证。正巧24小时。本来还可以提前,但是车海茫茫,我赶不拢。

快离开了,中国女孩代表领事馆送我三本书。而那瘦高的黄毛老外,特地从里面绕至出口,铁板一块的德意志面孔绽露微笑一丝。他冲我翘起大姆指。我点点头。他又比划了一个国际通用的手势,V,预祝胜利。

我心潮澎湃地回家。回顾在签证进行时,还闪出一位老外,银发飘飘,老树根似的。中国女孩从他手里接过一本砖头厚的书,隔窗递来: 廖先生,你的读者,请求你的签名。这不是必须的。你愿意吗?

我没有想到,但是我愿意。于是我一笔一划在《Fräulein Hallo und der Bauernkaiser:Chinas Gesellschaft von unten》扉页上写道:第一是见证,第二才是文学。廖亦武于2010年2月10日,申请去德签证之日。这是我有生以来,初次在外文书上给老外题字,感觉怪怪的。硬皮精装的书,印刷得如此豪华,作为原著者,我手中还没有——这不太真实?不太真实!我的底层同胞活得太苦难太草率太盲目,太任人宰割;而叙述他们命运的书,也该用最低劣的草纸或马粪纸,用最低劣的盗版印刷,放在阴暗潮湿的中国盗版市场里叫卖。读者不必看,仅仅用鼻子,就能嗅出与厕所门卫、民工、农民皇帝、职业嚎丧者、坐台小姐相匹配的下水道味儿。

严谨的德国人似乎不熟悉这种混乱味儿,他们把中国底层作家的书印得如此高贵,这也是对无数被践踏者的安抚,对记录践踏者的安抚——无论身处何地,人的灵魂和属灵的历史都至高无上。

现在,我的中国护照里,夹着3份签证。作为政治犯,出狱这些年,我申请了9次护照,被拒绝。第10次,在四川大地震的混乱中,拿到了。费了一番周折,也拿到转道越南去澳洲领奖的签证,却在2009年5月,被中越边境海关拦截。我被扣押两个多小时,得到一份《阻止出境通知书》,理由是“出国后有可能对国家形象造成重大损害”。

警察部门数十次找我喝茶,苦口婆心地劝说。是啊,我也理解国家的难处。2009,在德国是联邦共和国建国60周年,柏林墙倒塌20周年;而在中国,则是共产党建政60周年,六四血案20周年,四川大地震1周年,《零八宪章》也快1周年。这么多敏感日,作为一个有过犯案前科的底层作家,哪怕再无政治头脑,也应该配合政府,保持低调。于是在拿到法兰克福国际书展的活动邀请后,警察不准去,我就答应好吧,等翻年再说吧。德国那边的媒体已经闹翻天,我的洞箫声已经弥漫在柏林世界文化之家的作品朗诵会上空了,我还呆在老鼠洞口,望着阴沉的天空发呆。

我没去申请签证。令不少劝告我闯关的海外朋友失望。却不料我的书却在德国一版再版。科隆文学节的邀请接踵而至。虎年到了,没那么多敏感日了?

但是,然而,2010年2月3日,最新禁令从警察部门传来:不准。我问为什么,这是一个纯粹的文学节啊。警察再次重复道:不准。廖亦武,永远死掉出境的心吧。

但是,然而,我终于说:不!

我还说:从此,只要国外有对我的文学邀请,我就要去申请签证,直到这份名义上受中华人民共和国承认及保护的护照的每一页,都盖满签证——可护照的主人,一个作家,却没踏出祖国半步——这是行为艺术吗?这是活生生的荒诞剧吗?这是我笔下300多个底层蚁民的缩影吗?这是我们留给后代的无耻历史的物证吗?我们的一生,经历了多少次不准,每次面对不准,我们的灵魂深处,呐喊了多少不,可是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剩下的,仅仅是梦中的越界,中国话叫“思想犯罪”,坚挺着高呼着“自由自由”,然后梦遗,然后含泪瘫软在祖国这张床上。

然后,此刻,坐在桌边,翻阅德国人送我的杂志,Deutschland,柏林墙倒塌20周年纪念专号。勃兰登堡门,东西德国分裂的象征,在1989年11月9日,被喜极而泣的人头掩没。而在中国,经历过1989年6月4日天安门血案,与世隔绝的墙却越筑越高,犹如诱发大地震的水坝——在崇山峻岭之中,历代帝王的万里长城也从远古蜿蜒到今天,成为中华民族引为骄傲的国际旅游景点。

沿着城墙的裂缝,许多中国人在移民,如蚂蚁搬家,其中包括大量共产党贪官——但这仅占十几亿人口的一小撮。中国地基搬不走,我这种作家寄生的母语环境也搬不走。虽然两千年多前,圣人孔子就警告:危邦不居,乱邦不入。意思是快逃吧快逃吧。

中国的柏林墙会倒塌——我的朋友刘晓波如此坚信,所以他坐牢去了。美国现任总统奥巴马也在演讲里说,柏林墙的倒塌给予我们希望,即所有的边界都能被跨越。

我跨越了吗?是的,我签证了。接着我的朋友廖天琪电话告知,科隆文学节为我订好了机票。

我已经“抵达并触摸过德国”。谢谢。虽然在现实里,也许出不去海关。

 

2010年2月13日,农历除夕,于四川成都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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