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
离胡耀邦诞辰90周年纪念日越来越近了,最新一期《炎黄春秋》杂志(2005年第11期)推出“专稿”《我们心中的胡耀邦》,撰文纪念的包括田纪云、杜润生、任仲夷、于光远、李锐、阎明复、朱厚泽、吴江、李普、曾彦修、何方、龚育之、钟沛璋、杜导正等人,大致上代表了老一代共产党人的心声。其中,朱厚泽提出:“纪念耀邦,我的思绪集中到一点,那就是:呼唤阳光政治。”胡耀邦,当然还有陈独秀、彭德怀、张闻天、刘少奇、赵紫阳……,几代共产党领袖们的命运遭遇表明,这样的悲剧曾经一而再地重复上演,后人似乎只剩下了在黑暗中纪念、伤感的权利。阳光政治,就是把政治看作是“众人的事”,一切诉诸众人,公开,透明,在阳光下进行。阳光政治是专制政治的天敌,也是权谋政治的克星。只有在这样的阳光政治下,政治才能上轨道,一个受到民众广泛支持的政治人物不会落得欲哭无泪的下场。
胡耀邦,一个少年时代献身乌托邦,在江西就差点被当作AB团杀头的红小鬼,长期在黑箱作业的专制政治中浸染,在权谋政治的夹缝中成长起来,最后爬到高位是多么不容易,他的人性没有被扭曲、被异化更是难得。在以世故、成熟为不二追求的古老文化传统之下,尤其长期处在一种“和尚打伞”的权力结构中,动辄得咎,诚惶诚恐,要想始终保持人性中的一点天真,要想在性格中保留一点阳光气息,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思想、生活,甚至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几乎都是不太可能的。而这一切,胡耀邦居然都做到了,这是一个奇迹,究其根本,就是他的单纯,使他最终没有学会世故,没有像一般政客那样的伪善与虚饰,在一个阴暗、自私的社会里,他保留了罕见的坦荡和无私性格,在一个以冷酷算计为能事的权力格局中,他表现出了稀有的热情和率真。有人说,胡耀邦说话随便,不懂权术,看问题有时候不准,比较天真,没有防人之心,比如他与邓小平有关“全退”、“半退”的对话,比如他接受陆铿采访时的放言无忌等等。与其说,这些表现是胡耀邦的缺点,不如说,这正是胡耀邦之所以成为胡耀邦的地方,是他真正的可爱、可贵之处。
要是处在公开、透明、有严格法定程序可循的阳光政治下,胡耀邦的性格不仅不会成为他政治生涯的致命伤,而且公众会因此而更加喜欢他,一个没有个性、唯唯诺诺、只会说“Yes”的人,在阳光政治下是没有出头机会的,而在权谋政治、专制政治的舞台上,除了那个站在金字塔顶端颐指气使、将天下玩于股掌之上,或者最擅长策划于密室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孤家寡人,长袖善舞的注定了是那些阴险奸诈、时刻揣摩主子心思的小人,跟在后面的是一大批棱角被削得平平的奴才、庸才。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在阳光政治还没有降临的大地上,胡耀邦的悲剧乃是不可避免的。爱因斯坦说过,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是人格。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今天纪念胡耀邦就是纪念这样的一个个人。在被普遍的腐败所淹没的共产党人中,他的人格感召是无与伦比的。时至今日,无论在朝在野,党内外、国内外,对胡耀邦心存好感的仍然大有人在。在他的身上,确实凝聚着巨大的人心资源,他能得到各方面具有不同政治理念、不同阶层、不同年龄的人们广泛认同。他不是救世主,但是在“文革”之后千疮百孔、遍地冤狱、民生凋敝的中国,在顽固、守旧的保守力量并没有退出权力舞台之时,如果不是他以常人不具备的勇气、魄力,大刀阔斧地推动“拨乱反正”,情况可能就会大不相同,戴煌的那本书《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就是一个证明,在千千万万蒙冤的人看来,正是他将自己重新解放了出来。他走的路是一条共产党的自新之路,也就是放弃专制、回到正常文明轨道的路,他在1986年主持的“精神文明建设决议”,肯定了法国大革命时代平等、自由、博爱的旗帜(虽然也写入了“四个坚持”、“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在意识形态的藩篱没有拆掉之前,这也是需要勇气的。
朱厚泽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从中共贵州省委书记调任中宣部长的,他提出的“三宽”(宽松、宽容、宽厚)曾给文化界、知识界留下了好印象,虽然昙花一现。1989年春夏之交的民主风暴中,他在全国总工会主事,也有过令人尊敬的表现,包括声援、支持学生等。前几年,当“新三民主义”颇受好评时,听说他公开讲过一句一针见血的话,“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只可惜少了个“权为民所授”。现在他借着纪念胡耀邦的机会,又提出了“阳光政治”。不同于“君权神授”,“权为民所授”就是阳光政治的前提。毫无疑问,在阳光政治缺失的地方,一个民族除了在黑暗中苟且求生或等死,很难找到出路。即便是胡耀邦和赵紫阳,他们的权力也不是来自民众阳光的授予,将他们推上那个位置的力量本身不是在阳光下的,他们的每一步都被笼罩在黑暗中,黑暗随时可以收回他们的授权,黑暗随时可以吞噬一切。从黑暗的专制政治、个别人的权谋政治走向阳光政治、众人的政治,这是历史的方向。
──《观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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