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
自2004年以来,胡温政权套向网络的扼喉之绳索,勒得越来越紧。进官方公布的数字现实,就有七百多个网站被关闭;大陆的全部搜索引擎,也都被勒令过滤敏感词。
为了生存——保住这块日渐珍贵的民间网络空间——“世纪中国网站”曾经数次忍受过网管的强暴威胁。她只能不断地加强自律,不断地缩小打擦边球的范围。我相信,她已经尝试过各种的抗争方式,也无奈地接受过所有可能的妥协方式,然而,即便自律了、妥协了,仍然被老大哥认定为“阳奉阴违”,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
创办于2000年7月20日的“世纪中国网站”,秉承“自由,独立,民主,包容,理性“之精神,经过六年时间的风风雨雨,已经成长为大陆中国颇具影响力的民间网站。该网站几乎汇集了大陆知识界的左中右的代表性人物,为扩展大陆网络上民间言论空间和推动政治文明作出过独特贡献。
特别是自2004年以来,意识形态严控让民间网站一个个倒下,民间网络空间急遽萎缩,越来越多关心时政的网民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世纪中国”,我也是每天都要登陆“世纪中国”的网民之一,眼看着“卢雪松事件”怎样在这里变成著名的公共话题,凝视着她以重贴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的方式来为“汕尾血案”点燃的烛火,感受着她对“冰点事件”的那种欲言又止的无奈,聆听着网民们为盲人维权者陈光诚发出的呐喊,浏览着网民们对“周叶中案”、“奥美定案”和“钟南山事件”的争论,关注着著名新左扬帆等人对自由知识分子贺卫方和余杰的大批判式声讨,……
尽管我的名字和文字很难见诸于大陆网站(除了“自由中国论坛”之外),但偶尔,在“关天茶社”、“猫眼看人”和“世纪中国”,也会看到我的不那么敏感的文化类评论,但大多数情况下要删去作者的名字。所以,我会在心里抱怨“世纪中国”过于谨慎;但更多的时间里,我眼中的“世纪中国”,仿佛就站在不断扩大的民间网站墓场上,周围是越来越多的新坟,今天是“文化先锋”和“宪政论衡”的下葬,明天是“一塌糊涂”与“燕南社区”的墓碑,后天是“爱琴海”和“民主与自由”的坟头,……“世纪中国”那越来越孤独的身影,时而摇摇晃晃,时而跌倒后再爬起,时而从昏厥中苏醒,时而发出病危通告,时而奄奄一息中起死回生,……活得那么艰难、无奈、甚至屈辱!世纪中国的同仁们只能忍辱负重,挣扎地坚持着,想保住一片废墟中仅存的茅屋,为那些无家可归的网络游子提供栖身之处。
即便如此,“老大哥”还是无法容忍。2006年7月24日,“老大哥”终于下达了秘密判决令,“世纪中国”死了,民间网站的墓地再添一座墓碑。
这与其说是政治僵化所致,不如说是内在虚弱所致,虚弱到连如此温和、理性和“自律”的“世纪中国”也不放过。正如该网站主编在“致《世纪中国》读者与论坛网友临别赠言”中所言:“在六年之中,虽然我们历经无数外人所不知的艰辛困苦,我们学习在坚持中妥协,在妥协中坚持,曾渡过了许多危机的关头。但今天,仍然劫数难逃。”
此刻,我跟着为“世纪中国”送葬的行列,在悲愤中聆听主编的临别赠言,居然没有怨天尤人,而只有感人的谢意、愧疚和骄傲:感谢网友们的“一路陪伴,……守候在这最后的时刻。”愧疚于“那些遭受不公待遇的朋友们”,“为自己工作中的失误向诸位致歉”并请求谅解。骄傲于坚守了六年的世纪中国精神,她“在中国当代‘公共领域’的建设史上留下了独特的、不会被人遗忘的业绩。”
此刻,我在向“世纪中国”致哀,聆听斑竹风石堰的悼词,那种凛然而乐观的姿态,凸现出浩荡的民间正气和逆境中的内心明亮:“在中国的文化里,任何事物都强调要‘寿终正寝’,可我们其实一直生活在一种焦虑和恐慌中,担心它无法健康地活下去,担心它不能催生出一些我们都喜欢的价值与生活。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学堂乃至整个网站都最终无法脱离人事的干扰,记得南方周末曾经发表一篇新年献词《总有一种力量让我泪流满面》,阳光打在你的脸上,阴霾留在我们的心房,不必困惑,也无须悲伤,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有心中有光,生命就有希望!”(《让我们为世纪学堂的“夭折”默哀吧》)
这是怎样的葬礼呀——心中的自由之光在歌唱,废墟上的希望支撑着生命的尊严。让我想起了海明威的名著《丧钟为谁而鸣?》。网络星空下鸣响的丧钟,既是为死于网罗杀手的“世纪中国”而鸣,更是对网络杀手的天谴:强权不可能永远给扼喉者以不可战胜的力量,而终将是扼喉者的自掘坟墓。
因为,谁与言论自由为敌,谁就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2006年7月26日于北京家中
──《观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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