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是一部适合在书房里戴着耳机从电脑上观看的电影。没有影院里的人头攒动,灯光闪烁,而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一部史书:台湾基隆一户林姓人家子弟命运的沉浮,趟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幻灭感,缓慢的节奏、凄冷的色调、静穆的眼神、淡定的画外音,以及传统的闽南婚丧仪式。这一切,让我这个从未到过台湾的大陆人感觉到那样的熟悉。因为这些太中国了:中国人的审美,中国人的情感,以及中国人的历史宿命。
这部电影是二十年前拍摄的,我早听说过,但一直没有耐心去买碟或下载观看。今年春节长假,闲来无事,得以从容地在网上看完。看完后,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电影拍摄已经20年了,国民党迁台也有一个甲子,二二八事件则有62年了,身历事件的那代人,多数已经作古。可是,观看时,没有一丝因时间长远而带来的隔膜,好像这一切,还发生在昨天。
二十年前,我还是湘中一个正准备参加高考的中学生,“二二八”事件对我而言,就是历史课本中不超过200字的段落,无非是国民党残酷地压迫台湾人民,台湾人民奋起反抗。彼时,在海峡的这边,“二二八”和“台独”尚未捆绑得太紧,国民党作为老冤家,在包括“二二八”在内的历史事件中,当然地被放置在此岸官方意识形态的反动一方。然而世事难料,同样的历史事件,因为不同历史阶段的利益取舍,其在官方话语体系中,日渐暧昧起来了。
我以前只是简单地知晓,“二二八”是台湾悲情最大的酵母,是族群撕裂最大一块伤口。看完《悲情城市》,对“二二八”甚至其他历史事件有着另一番思考。后人写史、读史,喜欢假名词、概念,简单明了地表达某种观点,在政客和御用学者的嘴里,尤其如此。可对亲历事件的普通人而言,往往是不得已被挟裹于其中,他们参与历史的理由其实很简单,甚至很情绪化,这种情绪化可能是大事件更为真实的时代背景。
台北一位巡警,在追赶一位摆摊寡妇中,开枪误杀了一个青年。这是今天大陆也很常见的“偶发性事件”,只要留心各地关于城管的新闻即可。但偶发性事件引起了“不明真相的群众”骚乱,立刻席卷全岛,和台北寡妇以及被误杀的青年素不相识的基隆林家,和他们的亲朋好友,也一下子卷进去了。
偶发性事件能引发全岛骚乱,当然是全岛的群体情绪使然。本岛人半个多世纪的委屈、被剥夺感到了最高潮。诚如大哥文雄所言:“我们本岛人最可怜,一下日本人,一下中国人,众人吃,众人骑,没人疼。”台湾人有足够的理由述说心中的不平:甲午中日战争,未经台湾人同意,战败的清廷把他们连同领土全部转让给日本人;“二战”中国战胜后,又作为战利品回到祖国,他们迎接来的故国之师却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其作为比日本殖民者还要残暴;国共在大陆内战,失去大陆的国民党政府又将其作为最后的据点。每一次大变迁中,他们都没有发言权,只能接受别人安排的命运。
可是,将台湾民众这种悲情,放大到全中国老百姓身上,何尝不可呢?一百年多年,甚至几千年来,普通的中国人什么时候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每一次江山鼎革、神器易手,他们只有三呼万岁,迎接新的征服者的份儿,而在每次历史的大动荡中,被牺牲的首先这些普通中国人,他们何曾有过参与利益博弈、重建秩序的资格?
这种冷静的历史感,多数是后人读史时,方才从容获得。而身在历史当中的每个人,每个家,每个族群,他们最真切的感受是自己利益如何受损,比如林家人对国府大兵的蛮横暴虐,对大陆奸商的狡诈凶狠的感知,当地知识分子酒后闲谈时对官府贪污腐败的愤恨。这种情绪很容易被标签化,比如在1947年的台湾,最直接的概括就是:外省人欺压本岛人;在海峡西岸则是:富人勾结官府欺压穷人。既然是情绪,普通大众就不会审视这种情绪是否理性,是否失之偏颇。几乎人人觉得这世道不公平,自己受到了冤屈,如此,社会大骚乱可能一触即发。
《悲情城市》超越了宏大叙事式的历史解读,而是用冷静的长镜头和细致的近镜头,来描摹普通一家在大变迁中的寻常生活,寻常情感。天地不仁,命运不公,他们在不得不承受之余,还得坚强、达观地活下去。当一群热血青年在抨击政府黑暗时,温柔美丽的宽美和哑巴文清,在一旁通过纸笔交流情感,甚至细心的宽美向失去听觉的文清描述音乐的魅力。而文清对声音的全部记忆,就是8岁以前的羊叫,剩下的就是舞台上坤伶的婀娜身段。聋哑的文清,可视为一种隐喻,隐喻着在专制时期多数中国人的生活状态,他们善良、勤劳、聪明、卑微而坚韧,尽管他们的生活是残缺的,但他们不放弃对生活的希望,然而往往苟全性命于乱世都不可能。即使对曾经作为征服者的日本人,他们的感知也是复杂的,既有宏观的“家国之别”,更有现实生活普通人点点滴滴的真实情感。譬如宽荣、宽美和静子兄妹的友谊。静子归国之前,将自己的和服和战死兄长的竹剑、手书条幅送给宽美兄妹,宽美兄妹对条幅所书樱花在最美时顷刻凋谢的诗句引发生命的共鸣,以及宽美回忆学唱日文歌《晚霞里的红蜻蜓》,流露出的淡淡忧伤。这些,岂是一句国仇家恨就能泯灭的?
对现实愈是愤恨失望,就愈加容易对未来给予希望,在泥坑之中,未来的天堂最有诱惑力。可当未来成为现实时,往往失望感更巨大。生活在日据时代的台湾人有如弃儿,他们对台湾光复回归祖国报以更大的期望,可残酷的现实接踵而至。对残酷的现实不满意,宽荣这些志士又把希望寄托在更远的未来,他们因此能慷慨赴死,他们躲进大山坚持抗争。国民党政府用武力“清乡”打破了他们的梦,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假设一下,宽荣和他的同志憧憬的蓝图在台湾实现了,会怎样?难道接下来不会是更深更痛的失望感、被愚弄感么?
整部电影里,“二二八”的屠夫、当时主政台湾的陈仪,以声音的形式出现,他通过收音机,用江浙腔的国语,一次次向“台湾同胞”喊话。这又是一种隐喻:有组织的暴力似乎高高在上,平时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渗透到每个普通人的生活中。历史的吊诡就在于,若以功利的角度去看历史,是非与恩怨可能纠缠一起,难分彼此。陈仪对台湾人欠下血债,但他有功于“党国”,他的铁腕让大陆溃败的国民党政府有了一个相对安定的落脚之地。而陈仪本人,“二二八”事件后三年,又因为有背叛党国的巨大嫌疑而被他捍卫的政权判处死刑。位高如陈仪,也只是历史变迁中的一颗棋子,何况基隆城那些青年男女。
影片有参透生死的禅意,这种禅意其实是普通人不得已而具备的生活勇气。林家的顶梁柱文雄被黑道流氓杀死,葬礼后就是文清和宽美的婚礼;宽荣事败后,长期资助其经费的文清有强烈的预感,但波澜不惊地为自己和妻儿拍了一张合影,尔后永远地消逝。宽美在给侄女的信中,平静地讲述大悲后的日常生活:谦儿开始长牙了。电影的最后一幕,是年迈的一家之主林阿禄,和疯子三儿,以及几位当寡妇的儿媳,一堆失怙的孙儿孙女在饭厅里吃饭。经过多场人生惨剧的老人异常平静,他似乎只关心碗里的食物。女人们照例不许上桌,只能站着吃饭,几张空着的凳子,留给死去的或失踪的男人们。老人、寡妇、幼子在一起的场景,亦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某种诠释。中华文明是阴柔的,具有女性化色彩,但阴柔的女性却有着更为坚韧的承受力,当男人死去,寡妇们承担了伺候老人养育儿女延续家族的全部责任。我想,《杨门女将》这类传统戏曲和评书之所以在中国人中间那样有市场,或许是因为历经劫波的中华,哪怕只剩下一群幼儿和寡妇,文明依然能得以延续。
侯孝贤拍摄这部电影时,台湾又处在历史的节点,这次台湾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几十年的戒严令被解除,新闻自由和自由组党得以实现,整个台岛的人才敢有勇气、有气度去审视那段困扰全岛人几十年的梦魇。尽管依然有族群的矛盾,有党派斗争的龌龊,但经过二十年的变革,宪政体制得以确立的台湾,今天可以说,他们走出了那座悲情城市。
何时,海峡的西岸,也有人拍摄一部《悲情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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