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
【新世纪特稿2009年12月29】由于通俗历史写作之故,我对晚清历史算是稍有研究。中华书局竖排繁体简装48册的《清史稿》,是不可或缺的书目。读到第38册上《文祥传》时,让我想到了《零八宪章》,想起了这个文件重要起草人之一的刘晓波——那个为此而失去自由但必将改写历史的伟大人物。
我没参与签署活动,也无意与晓波分担“罪责”,尽管我曾被反对刘晓波的“异议左翼”人士列为刘在笔会内的铁杆盟友,甚至在铁杆盟友中名列余杰之前。但是,非签署人的视角让我可以慢思细品,留下些文字为历史作证。此非牵强附会,而是学术比较范式内的必然收获。那么,究竟《清史稿》与《零八宪章》有什么样的比较关系呢?
依个人阅读经验而言,可品评者有两点:一是,晚清洋务运动以来,中国现代化道路走了近一百五十年的时间,制度效率与制度伦理的关系至今未解,仍陷于体用之学的窠臼,因此,中国经济发达而社会濒于解构;二是,中国知识分子虽然公共性大减,但是,在少数人那里,他们还是承接了传统的道义责任,而无须区分他们的体制内或外的生存身份。之于后者,我相信:《零八宪章》签署群体是传统知识分子道义情结的承担群体,尽管他们当中许多人并没有知识分子的身份标签。
《清史稿》里的文祥是高级贵族、朝廷重臣,也是洋务运动重要推动人之一。他虽然不如汉员李鸿章、张之洞有名,但作为满洲旗人,他的政治开放观点在当时却远远超过了李张诸汉族大员。用现在话说,他对普世价值的认知是非常清晰的。光绪元年(1875),他以新任武英殿大学士(正一品)兼军机大臣与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的身份,给新君主(实际上是慈禧太后)写了一封密信。信中总结帝国国际关系的诸方面得失,尤以借鉴西方民主政治为恳切之言,他写道:
“说者谓各国性近犬羊,未知政治,然其国中偶有动作,必由国主付上议院议之,所谓谋及卿士也;付下议院议之,所谓谋及庶人也。议之可行则行,否则止,事事必合乎民情而后决然行之。自治其国以此,其观他国之废兴成败亦以此。”
这段话当中的“谋及卿士”与“谋及庶民”,是标准的本土化表达,它们来自儒家政治经典《尚书》。《尚书·洪范》当中,两个“谋及”的表达场景是西周开国君主武王向殷商遗老箕子请教政治学问。在这个历史学术背景下,来看文祥的政治民主主张,它是有强大的传统资源支持的。尽管晚清没有搞成民主政治,但是开明人士与高级知识分子当中确实有人认可了普世价值。文祥这位二十八岁考中进士的满洲贵族,认可并试图推行西方民政治时已经五十八岁,从政三十年。他的总结并非出于沽名钓誉的动机,而是三十年政治历程之反省。为了不致于引起巨大震动,他采取了密奏的形式。同时,他把民心向背与国际政治联起来,写道:“外国无日不察我民心之向背,中国必求无事不惬于民心之是非。”
文祥的建言并未招来任何政治处分,慈禧仍然信用他,在第二年他逝世时,慈禧以光绪皇帝的名义下诏公开表扬他“清正持躬,精忠谋国”并给予“入祀贤良祠”的高规格身后荣誉。
中国文化是一个以历史为宗教的文化,读史鉴今总会给人以信仰的支持。我相信:倘使文祥地下有知,也会对《宪章》运动的参与者们抱以敬意,也会在更沉重的历史中与比他名声更著的历史巨人刘晓波会面。
文祥在历史留下青名,其原因之一端在于他的政治改革愿望,尽管仅仅是愿望而未得以实现。我相信:民国期间撰编清史稿的大家们对他是怀有无限崇敬心情的,尽管他是民国的“历史仇敌”家系中的一员。《清史稿》卷386、列传173的总结(即“论曰”)说:“文祥尤力任艰巨,公而忘私,为中外所倚赖,而朝议未一,犹不能尽其规略;晚年密陈大计,于数十年驭外得失,洞如观火,一代兴亡之龟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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