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一位老同学,夫妇俩都是本地一个有名的红歌“激情广场”的铁杆“粉丝”,每星期两次,风雨不误。
本埠的各公园里也有多个这样的广场,最为著名的一个在一座风景秀丽的山上。此处几年前还颇为简陋,后经当局拨款修葺,竟是熠熠生辉。每周有三天,此处可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他们唱的歌曲,对我来说绝大部分耳熟能详,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什么“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什么“红太阳照边疆”……熟悉的旋律,我也能张嘴就唱。唱歌的人,绝大部分是我的同代人:当年的红领巾、红卫兵——下乡知青——回城者(工人、机关干部、个体劳动者……)。当局还把他们请进了全市的国庆晚会,也让他们兴奋了好多天。
我与那位老同学,以及他的太太,都是1969年1月一同进工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我在进厂十年后跳离了,他们无法离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都从“革命青年”变成“革命遗老”。工厂早已关闭,老同学已经“买断”(工龄),而他的太太好歹退了休。
几年前,老同学牙坏了,我带他去一个牙医处治疗,要装金属冠。刚刚把牙根磨好,他突然发现得了胃癌,胃部切除三分之二,也花光了“买断”的几万块钱。大半年之后,我问他:金属冠赶紧装吧。他说:“不装了,哪有钱呀,就这样过吧。”
后来他还是靠子女出钱搞好了牙,他结婚早,一子一女也大学毕业了。
我问他们:“你们那么铁杆当歌迷,是真的怀念那个‘革命年代’么?”
他们回答:“不是,可我们不去唱歌,还能去哪里?出门坐车就得好几元钱。去吼一吼,就忘了烦恼,毕竟我们只熟悉这些旋律。”
我又问:“你们是否觉得回到过去那个时代好?”
他们说:“当然不是,现在我们是倒霉,可看着儿女好点,他们也能帮着我们点。要在过去,那就一家没指望了。”
(二)
我却无法忍受那些歌曲!
一听到那些旋律,我就想起了: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想起了:思想改造、家庭出身、“家庭成员中有无地、富、反、坏、右、杀、关、管分子”;想起了:阶级斗争、反党反社会主义、牛鬼蛇神;想起了:思想汇报、向党交心、坦白交待;想起了:打倒、批判、斗争;想起了:忠于、紧跟、万岁万万岁;想起了:语录、红卫兵、反帝反修;想起了:黑线、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想起了:抄家、五花大绑、高帽、游街;想起了:国民党残渣余孽、清理阶级队伍、遣送回乡;………………
我曾经质疑自己的感受,后来见了巴金先生的话就释然了:
巴金先生大劫过后听到有人唱“样板戏”,立即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说:“听了几段,上床后我就做了一个‘文革’的梦,我和熟人们都给关在‘牛棚’里交待自己的罪行。一觉醒来,心还在咚咚地跳,我连忙背诵‘最高指示’,但只背出一句,我就完全清醒了。我松了一口气,知道大唱‘样板戏’的时代已经过去,‘牛棚’也早给拆掉了,我才高高兴兴地下床穿衣服。”
又说:“我接连做了几天的噩梦,这种梦在某一个时期我非常熟习,它同‘样板戏’似乎有密切的关系。对我来说这两者是连在一起的。我怕噩梦,因此我也怕‘样板戏’。现在我才知道‘样板戏’在我心上烙下的烙印是抹不掉的,从烙印上产生了一个一个的噩梦。”
“近来几次梦见自己回到大唱‘样板戏’的日子,醒来我总觉得心情很不舒畅……所以听见唱‘样板戏’有人连连鼓掌,有人却浑身战栗。”
金敬迈先生,就是那本有名的《欧阳海之歌》的作者,曾经立下家规:“我已通告全家,凡我儿孙,若遇‘样板戏’,立即转台,稍有怠慢,我就砸烂电视机。”(2002年8月9日《羊城晚报》)
金敬迈先生曾经参与缔造奴役之路,后来发现自己也成了奴役对象之后,就大彻大悟了。
(三)
2001年,我曾在电视中看到,在以色列,有犹太人在一个瓦格勒音乐会上拉起了横幅,抗议演奏瓦格勒作品。
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德国著名音乐家,一生创作了不少歌剧和交响乐。但是,他的作品也是大魔头希特勒的挚爱,希特勒说:“瓦格勒的每一部作品都给我带来莫大的愉快!”(《第三帝国的兴亡》147页)
在纳粹德国时期,瓦格勒的作品备受推崇。今天,它却给另一部分人带来悲伤、愤怒,引来抗议、反对。
这说明在冥冥之中、华洋之间,竟然有灵犀一点相通。——那就是:在魔鬼时代,曾经强行占据人们头脑心灵的东西,虽几十年过去,同样会引起人们的不安、反感、恐惧、愤怒……
这就是我拒绝红歌“激情广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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