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读书人现在又被发现了另外一种价值:可以做门面。我回国时正好大学合并。2000年我糊里糊涂被弄到利益圈里,当时还以为可以弄点教育、做点事情,糊里糊涂进了清华,然后一天到晚听他们讲院校合并、开发校区、学术科研、项目经费……我刚回来听不懂,时间久了才明白,原来一大群知识分子被一小撮进入党内的知识分子利用,做国家的门面。对外说:你看,我们现在有多少教授、多少博士生、多少硕士生、多少学术成果、多少研究项目……多好听啊!一不留神,已经2009年了,期间我去过欧洲、去过美国,我发现所有大学的规模和中国没法比,中国可能是全世界大学规模最大、教授最多、博士最多的国家,“非常伟大”。
这两年闹国学,孔子吃香了。世纪初中国人打倒孔家店,到了世纪末,孔子又成了圣人。据我所知,全世界现在有100多个孔子学院,教些什么呢?据说主要教中文。教中文倒也好,歌德学院在中国也主要教德文,但人家还有一大堆文化项目,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项目好意思可以拿到国外给人家看,说“这是我们的文化”,但孔子学院肯定办起来了,又可以养一大群官员、一大群读书人。
还是应了鲁迅的老话。鲁迅有一篇文章说“孔夫子是被权势者捧起来的”,第一个捧他的是董仲舒,独尊儒术,从此废黜百家,其他学术都靠边站,孔子最要紧。一路这么捧下来,军阀也要捧他,皇帝也要捧他,为什么?“儒表法理”,用儒家的说法作为教化、作为伦常纲纪,是有必要的,内里就是法家,无情镇压、无情统治,两条腿走路,中国文明一路下来。我不是说孔夫子不好,李零先生讲得对,孔子生前就是一条“丧家狗”,和现在的知识分子差不多,当然,我指的是绝少数非常傻的知识分子,一天到晚觉得手里面有很多好意见——你要不要?不要。又问那里:你要不要?不要……
现在很简单,你要献策,先入党,你是不是党员?不是,那不行,你入党就好办。可是一入党,文人原来的那点意思,就软了,没有了,就做官了,变成另外一件事情——很抱歉,在座肯定不少党员,我老婆也是党员,我没有嘲讽的意思,我只是描述一种状况。所以今天知识分子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地位从来没有这么高。我的好多同学现在都是局长级、司长级,处长都是小意思。70后的学生跑过来,递一名片,我一看,处长,我该叫他领导:王处长,您好!好久不见!
所以我说我不是读书人,也有沮丧的意思——不是为我自己沮丧,是为被叫做读书人或者自称读书人的群体沮丧。
韩寒,大家知道,在座的年轻人看不看他的博客?我非常尊敬他,非常佩服他。他最近写了一篇东西,叫做“文化大国”。他的思路和下笔处,总是很具体,我有时候看他的博客,很惭愧,我讲话还是太空,他从一件事情很具体地展开。他的意思是说,目前中国的富豪榜上,绝大部分是房地产商,没有一个出版商,没有一个文化人。他说,全国的出版业、书业好不容易一年下来核算利润,根本比不过随便哪一个房地产商。我不知道他的数据是从哪里来的,可能有小错,但是不会有大错,在座肯定有不少是做经济的人士,你们应该知道,中国今天真正有权有钱的人,是哪一群人,所谓文化人、做书的人、出版人,砸钱、算账,根本休想比。
国外不是这样,我见过国外的媒体大王,国外做书的人,也不是了不起的大富豪,但在经济格局中绝对有地位,更不要说好莱坞这样的电影产业,绝对有地位。韩寒说他要办杂志,他要给全中国杂志最高的稿费,他说文化人活得太没尊严了,一万字也就几千块钱。我们现在翻译上不去,稿费太少了,可怜巴巴在那儿过日子——我不知道在座有没有翻译家,年轻的、刚毕业的、正在找活的——我们拭目以待,看看韩寒会弄得怎样。
这里碰到一个问题:经济收益是不是衡量读书人地位的标准?你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韩寒是畅销书作家,他有资格这么说:我是个畅销书作家。可是钱不够花,这是不对的。他坦然承认,因为今天的高房价,他买不起房。全世界像他这样的博客点击量,没有。欧美有谁有过一亿两亿的博客点击量?没有。德国人口几千万,也就和台湾差不多,荷兰人口只是台湾的一半,可人家是文化大国。所谓“大国崛起”,其实是一些小国崛起。
畅销书作家和作家是两个概念。所谓作家,艺术家,我今天写这本书、我今天画这幅画,实在是我喜欢,社会并不需要它,他不应该说:哪天我要买什么房子、买什么车。他自己选择了贫穷。卡夫卡,他有另外的职业,他白天上班,晚上窗帘拉起来,在那儿写,写到快死了,叫他朋友全部烧掉,他不满意。我最近刚去了布拉格,去了他的博物馆,很忧郁的一张脸,好多手稿,他根本不求闻达。这样的写手,全世界非常多,我在美国也是这个样子,我不抱怨钱不够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个社会并不少我一张画。
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赌钱,他写作非常快、非常多,去换稿费;巴尔扎克还投资,全部失败,生意上是个傻子,写作上是大师。这样的人经常在钱的问题上挣扎,托尔斯泰不用,他是大贵族、大地主、公爵,他一辈子也不会用小说赶紧换钱。改了又改,精益求精,这是要有经济前提的。而西方吸收了历史教训,今天的西方,不太有梵高那样穷困潦倒的伟大艺术家,因为充分的市场化,艺术家过上比较有尊严的生活,18世纪、19世纪这种个人的悲剧,没那么显著了。
总之,我说我不是读书人,第一是老实话;第二是在说反话;第三是在说气话;第四是有点沮丧。但我要告诉大家,我说自己不是读书人,是要给知识和书保留最后一点诚意和敬意。
我虽然读书实在是少,但书本告诉我:你知道的非常少,还有很多事情、很多道理,你不知道。每次媒体让我谈读书,我都会拒绝,尤其是叫我推荐书目,我不好意思说我今年读了哪本书,然后登到报纸上去,让别人去读——你怎么知道别人没读过?如果有很诚恳的年轻人站在我面前,我可能会想一想,我会问他“你读过没有”,他说没读过,我会说“你去试试看”,但媒体每年这样的邀请我都会婉言谢绝,我做不了。为什么呢?因为所有书教给我的就是一件事情——你不要自以为是,你要自以为非。
昨天媒体采访,问我到不到书店去买书。我去的,我上世纪90年代回国,一大快乐就是窜书店,买一堆书,塞箱子里,很重地扛回纽约去。我非常高兴,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中国出了好多书,虽然还有很多问题,还有很多禁书,咱们买禁书还得跑到香港去,但不管怎么样,今天国内的各个书店已是我大半辈子见过的最繁荣的时期,非常了不起了。可是很惭愧,到了2002年以后开始有我的书放在里面卖,我差不多不进书店了。我没办法告诉大家这是什么心理。我很年轻就有展览,全国美展也参加过,只要有我的画挂在楼上,我就不好意思进去,磨磨蹭蹭,蹭到展览快收了我才进去,帮着把画摘下来。就是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在胡兰成书里看到他说,古人箭中靶心,射手会低头叫一句惭愧,我明白这意思了。我小时候看到体育场那些人一天到晚打球、投篮,我发现最会投球的人投中了,旁边有人叫好,他总是低着头跑开,我现在明白这种心理了——我从来没想到居然会有我的书在书店里卖。有两次学生开车带我经过,说:陈老师,咱们进去看看排行榜?我说:你去。我就躲在书店外面。不是说我完全不关心书卖得怎样,就是不好意思进去。我差不多5年没进书店了,销售活动我得去,直接面对读者,签签字,平常呢,我再也没有在书店泡一个下午这种生活了。
我对书充满感激,对阅读充满感激,什么感激呢?就是一本好书会让我安静下来,让我有内心生活。人每天爬起来,走出去,都是为了谋生、应酬、作假、不得已。片刻的安静,都是书带来的。法国人蒙田曾经讲过一句话,大意是:人类的一切灾难,是因为人回到家里还是安静不下来。我很庆幸没变成在自己房间安静不下来的人。现在我在这里做秀,不要脸,可是只要回到旅馆房间,两分钟,一根烟,我马上安静下来,可以看报纸、看书,开始写我中断的稿子,这和我多多少少还在读书的习惯有关系。昨天记者也问我阅读有什么好处?书给你带来什么?我想来想去,就说书会让你静下来,这是很要紧的一件事情啊,做气功也无非是让你安静下来吧。
弗吉尼亚?沃尔芙,英国女作家,后来跑到水里自杀了——大家有没有看过这个英国电影,很漂亮的女演员演的,叫做《时时刻刻》,一上来就是她站在河边犹豫要不要死,然后咣当跳下去,从水下面拍摄她的裙子散开来——沃尔芙写过一本书,《自己的房间》。她被认为是最早期的女权主义者。在她那个年代,在英国这样的国家,一个女孩子能在家里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空间,能够关起门来做自己的事情,不去做家长和社会要她们做的那种淑女,这在19世纪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她非常恳切、非常智慧地写了一本书叫做《自己的房间》。她为什么要有自己的房间?她躲在房间里干什么?我想,其实她就是在读书、在写作,安安静静。
最后我想对大家说:每一本书都会变成你自己的房间,它让你躲进去,给你庇护,让你安静。在座的年轻人,还没出道,可能租一间房间还比较困难,或者和爹妈、或者和同学一起住,都渴望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我们在插队的时候,桥底下睡过觉,田野里睡过觉,两三个男孩挤在这么窄的床上,也睡着了,那时真渴望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但是我的青少年时代非常快乐,现在想想,就是因为有书,有了书,你就好比有了自己的房间,每一本书就是自己的房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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