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银波
今年的冬天已经提前到来,各地突降七至十度,部分地区猛降二十度,虽是11月初,北方却已大雪纷飞,为四十年罕见之景。天上如此,人间亦如此。
11月1日,创办于澳洲的知名异见网站《自由圣火》宣布,因尚未找到新的稿费来源,所有首发稿均暂停支付稿酬。在此之前的10月,程晓农主编的学术季刊《当代中国研究》亦宣布停刊。我们颇为熟悉的异见媒体,如《议报》周刊,于今年1月16日发出关闭启事,主办单位二十一世纪中国基金会解散;辛灏年主编的历史季刊《黄花岗》,也宣布无力支付《黄花岗》作者稿酬;十一年前创刊的《民主论坛》,自资金援助者张胜凯先生于2006年5月14日逝世后,主编洪哲胜四处筹措,负债累累,苦撑到2008年6月,已无力支付作者稿酬;更早的,还有澳洲丘岳首主编的《真话文论周刊》,在2005年直言“为化缘支付作者稿酬而焦头烂额”,该刊办了几十期后,亦是停刊结局。
海外异见媒体是中国大陆异见作家的精神园地和衣食父母,我奋笔六年,作品遍及其中的大部分,为此感触良多。尤其在金融风暴肆虐之季,异见媒体一一解散或变作无酬媒体。异见作家不满大陆言禁制度,大胆言说的冲动与日俱增,为此冒着刑法颠覆罪的风险,在异见媒体撰文疾呼。诸多人士才华横溢,热血沸腾,却是思想巨富、金钱穷人,如我这般,纯以稿酬谋生者甚众。一代著名诗人杨春光,死于脑溢血,死前无力医治不说,还连每月房租都交不起。知名政论家郑贻春,在被判入监之前,甚至鲜有为有酬媒体投稿,所有政论一概免费提供。异见作家是这个时代最天真、最勇敢也最可怜的群体,在如今政治高压、经济萧条的时代,能够不丧失自由地活下去,已属奇迹。
财力不匪的媒体命运亦多有不堪。今年1月底,《明报》美东版停刊。8月31日,华文《欧洲日报》在法国停刊。至于台湾,可见的政论媒体只剩三份:《Taiwan News》,从周刊改成月刊;周刊只剩《新新闻》一家,苦撑待变;《玉山午报》,由吕秀莲主办。曾经风云台湾十三年的《新台湾》周刊,消失无迹;《明日报》也于2月21日宣布停刊。台湾市面上可见的杂志,如《中国评论》、《九鼎》等,是明显的亲共刊物,唯有《明报月刊》、《开放》、《争鸣》、《动向》、《前哨》等少数香港杂志,仍在追逐民主精神,刊发异见作品。华文如此,外文亦如此。5月,在日本,著名政论杂志《诸君》停刊;6月,在法国,《解放报》、《费加罗报》、《回声报》、《论坛报》停刊;7月,在美国,全球首家博客报纸《印刷博客》停刊……
以文论政,推动政局及社会波澜,是独立作家的责任与理想。台湾党外杂志,如《美丽岛》、《大陆杂志》、《自由中国》、《疾风》、《自由谈》、《皇冠杂志》等,就曾造成社会轰动,引领风潮。固然这些杂志曾经遭受国民党政治高压,但这并非是其在上个世纪80年代大批消失的主因,停刊潮更多源于市场因素。如今的海外异见媒体,无广告的依赖于资助与捐助,有广告的依赖于赔本的广告订单,之所以能够在一段时期内存在,全在于信念,是精神的感召。在大陆,异见作家最被官方抨击的是拿“境外资金”,甚至有书籍揭露,不少海外媒体的发展经费是政治献金。民进党倒台,异见媒体倒一大片,但是否说明异见媒体就永远死于无痕?真的不应该存在吗?当《民主论坛》陷入困境,身居瑞典的茉莉撰文:“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台湾民主基金会(现任董事长为王金平先生)不能给予洪哲胜先生原有的资助?我只知道,如果台湾民主基金会把大陆的民主人权视为它关注的一个重点,那么,充分资助这个论坛,将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说来可悲,一个不知名的作家在香港报纸写篇娱乐评论,稿酬也可达2000港币。而知名异见作家刘晓波、余杰等人,在美国异见网站发表一篇文章,不过五六十美金而已。韩寒说,在国外,出本畅销书就可以买五台法拉利,而在中国,最畅销的他,一年下来,也只够买半台法拉利。文人之厄困,实在难掩羞涩。如今异见媒体大批消失或停发稿酬,但异见作家却呈几何级数增长,常常是一篇文章投去,无甚下文,再投之,编辑苦告:“稿挤,请另投它处。”究竟有多挤?一天接数百篇文章,但仅刊发一两篇而已。为寻找谋生之地,多少人在互联网苦苦搜索有酬异见媒体的投稿信息,直到终于在深深海底捞取“一针”,已经无甚要求,直言“只要稿酬不低得太离谱,皆可”,这群人的当中之一,就是我。我宁愿一篇文章只有十几美金的稿酬,期盼更多人刊载作品,以便拿稿酬交房租及到诊所打点滴。这是迫不得已的“为金钱写作”,然而那“金钱”,是用痛心疾首的穷思、力透纸背的心力换来,是要在这个苦难时代中活下去的拼死努力。
有人说,海外断炊事起,为何不改弦易辙,主攻大陆媒体?若文章做“自宫”处理,再跟千军万马式的时评撰稿人一起奋进,说不定还能勉强糊口。但这隐藏了一个悲凉的问题:“中国大陆有没有独立或者说中立的媒体?”在“百度知道”里就有此一问,得到的回答是:“不是没有,是完全没有。有过的已经全被查封。”近年中国民间崛起的纸质刊物,最出色的有两本,一本是翟明磊主编的《民间》,一本是郭明虎主编的《公民》。2007年7月6日,《民间》被广州市新闻出版局的文化稽查大队封存,继而翟明磊在上海被抄家,《民间》停刊。《公民》是唯一撑到现在的有酬民刊,但网站已被封杀,大多数作品全在“内部交流”范畴。这样的独立媒体,已经足够温和,也足够谨慎,都在争取朝野和解,拒绝明谈中共大忌,仅比《南风窗》式的“擦边球”要靠前一点而已,却多以“未经批准,擅自设立出版物的出版”的国务院出版管理条例第五十五条为凭,罚款、封杀了事,若不服从,那就言论问题刑法解决。
如今《自由圣火》停发稿酬,至少触动300余名异见作家的敏感神经。《自由圣火》曾经经费源源不断,掀起中国自由文化运动,颁发华人“诺贝尔奖”式的自由文化十项奖,每年评出自由写作奖,积聚了独立中文笔会之外最大的异见群体。到此时,我们方才怀念曾经得以呼吸自由空气的朝朝暮暮。当年的有武之地如今如此萧条,但看如今时尚、娱乐及怡情消遣媒体销量猛增,真不知这时代是否允许真思想、真洞见公诸世道?此时,我才清晰地看到我们这群人的悲哀与无助,活在专制之下,想彻底改变这个时代,却被早到的严冬所欺凌。我们无力,虽心中有热血,头顶有圣火,但前途何在?这就像二十年前香港媒体抨击中共开枪,二十年后还在抨击,当年所有的热切呼唤,如今仍在呼唤,格局尤在,一代人老了,但制度未变,专制者继续专制,无望者继续无望。但我坚信,这样的时代会在我们手中葬送。今天我们穷困,却不潦倒,中国人的特性是绵里针的厉害。我呼吁,所有坚持理想的仁人志士,都不放弃这条道路,我们活下去就是明天胜利的证据。
愿这寒风嗖嗖、冷雪纷飞的严冬,能有许多把滚烫的烈火来援救。援救这一个个充满良心与勇气的异见媒体吧,他们是中国走向民主的号角,是对这片土地爱得如此深沉的赴汤蹈火者。
(作者为独立作家,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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