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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媒的精英意识与大众情怀
日期:1/30/2004 来源:网络 作者:吴志翔

传媒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与大众情怀

吴志翔

我们正处在一个新事物层出不穷、价值意义板块迅速位移的时代,置身于这么一个时代的人们,其社会角色也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比如新闻传媒从业者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复杂含混。在传统的理解视野里,传媒从业者很少被视为知识分子,他们往往只是社会声音的简单传声筒,是主流意识形态的通俗代言人,甚至常被视为某种恶劣趣味的可笑追逐者。精英知识分子对传媒从业者大多是抱着不屑的态度的。像本雅明这样的思想大师、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家以及米尔斯、丹尼尔·贝尔等社会学家,或对大众传媒心存轻贱,即使充分认识到其价值,心态也是相当复杂的。

而在我们身边的文化环境里,诸如此类的论调比比皆是:“一个知识分子戒电视,应该像戒香烟一样,要有决心和毅力。”曾经与媒体有过合作关系的社会学家郑也夫虽然宣称自己被传媒“这个令人敬畏的新的思维王国”所吸引,但他还是借用一位外国学者的话如此评述自己的经历:“知识分子与媒体的蜜月期是短暂的。”以此来表达身为知识分子的“自我”与传媒角色的疏离。

可是随着社会的演化,随着传媒作为一种话语力量的强有力崛起,对于社会各种进程的介入程度不断加深,传媒人的知识分子属性也得到了凸显,同时更多的传统知识分子加强了与传媒的合作,“知识分子因为传媒的吹捧而出名,因为出名而值得结交,他们不必‘认识’所有的‘熟人’,认识他们的人比他们认识的多得多,传媒无疑成了知识分子在社交活动中的舞台。”然而,几乎每一位严肃思考的知识分子,除了那些极其媚俗的所谓“电视学者”之类,都不会幼稚地只会为自己与传媒的联姻吹呼雀跃。当代最值得重视的法国思想家布尔迪厄就这样说过,知识分子不应该把传媒从业者看成“同路人”,而是应该“反抗某些编辑的商业兴趣”,“艺术家、作家、学者坚持一种道义准则或一种实际权利,来反抗新闻媒体的崛起。”(布尔迪厄《现代世界知识分子》,载《天涯》,2002年第4期)包亚明也认为:“传媒也具有了炼金术的功能,它可能为知识分子带来个人的‘好处’,但如果稍不留意,知识分子也会沦为这一炼金术的同谋,知识分子与传媒从业人员在血统上的亲缘性是值得注意的。”

但是无论如何,知识分子与传媒的关系已经变得越来越亲近了,没有人能够无视其存在,拒绝其影响力。尤其是当电子媒体大举兴起后,传媒的思想空间和自由维度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已经有学者认为电子传媒正在重造我们的现实图景,在给我们的感觉重新洗牌。媒体业正在吸引社会上一批思想最活跃、激情最饱满、充满自主理性意识和改善现实意愿的优秀人才加盟其中。如有论者所说,媒体正在成为“第四种权力”。而媒体从业者中一部分最优秀者,已经可以毫无愧色地被称为“媒体知识分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知识分子批判本能更为强旺,对于现实的影响力较诸传统知识者更为深广,也更为有效。下面将从精英意识与大众情怀的角度,就转型中的传媒知识分子的角色特性加以辨析和阐明。

“精英与大众”至今仍然是一对相辅相成的矛盾关系,要真正理解其关系,必须将问题置于当代语境转换的现实之中,即认识到我们正处于一个现代语境与后现代语境并存的场域。大体而言,现代语境是与“精英意识”更有亲和力的,注重“启蒙”和现代性的“立法”,即致力于确立各种价值观等。而所谓后现代语境则更倾向于“大众情怀”,努力消解深度模式,拆解意义的樊篱,追求即时的快乐和浅表的满足——以传媒为载体的娱乐产业、大众文化的生机勃勃即是这种情怀的表现,如今充斥媒体的是一种被虚化的现实:到处娱乐,遍地游戏,满眼“星闻”。传媒知识分子是不是应该淡化精英意识,凸显大众情怀,就像有的后现代知识分子那样,为此种所谓后现代文化的勃兴大唱赞歌?在那些后现代知识分子看来,传统精英意识的实质是在行使某种“牧人式的和思想改造的权力,目的在于形成并维持一种信仰的优越地位”(齐格蒙·褒曼《立法者与阐释者》,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65页),那种总是居高临下的、占据着权威地位的声音理应被驱逐,知识分子的职能不再是“猎场看守者”,而是“园丁”;不再是“现代性的立法者”,而应该是“后现代的阐释者”。

我不能完全认同这样的观点。基于下文将谈及的诸多理由,我认为传媒知识分子一方面要扬弃精英意识,即抛弃易于形成独断论的居高临下的评判,但必须保留努力确立一些现代性法则的价值立场;另一方面同样需要理性地对待大众情怀,即拒绝为大众文化的恶劣趣味推波助澜,但要充分尊重大众自身的权益,维护其合法性。换言之,传媒知识分子的特性就在于,坚持知识分子精英的悲悯情怀,表达出真正“大众”的声音。

需要扬弃精英意识、甄别大众情怀的理由是:

第一,独断论式的精英启蒙确实已与大众更其隔膜了。独白已经让位于对话,布道已经被众声喧哗所淹没、所嘲笑,一元人格神的威严也被后现代语境中的“众神狂欢”所覆盖。那种启蒙的最初含义是什么?它首先是源自对民众的恐惧,启蒙的存在是以把民众视为缺乏独立思考、判断、行动能力的暴民或愚民为前提的,此种态度当然不足取。一些传统知识分子对于大众传媒的排斥本身就说明,他们仍然把民众视为自己的对立面看待,仍在坚持那种孤傲和蛮横的话语逻辑,他们的失落或者抵抗只是其“受伤的情欲”的写真。

第二,但知识分子精英意识中仍然有着极为可贵的内核,那就是“悲悯情怀”。精英意识与大众情怀既对峙,又重叠,而重叠部分就是“悲悯”。那是精英知识分子神圣性、高贵性与“大地”的实在性接壤的部分。大体而言,精英意识有“向上的”(趋于神性的、终极价值的)和“向下的”(顺应人性的、现实批判的)两个层面,前者固然有其可取处,但往往显得是傲慢的、自我欣赏、自我封闭的,甚至是自恋的,后者则大体呈现出谦卑的、面向底层、与时俱进的面貌。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明确提出,要寻找中国的脊梁,抬头看帝王将相是没有用的,应该自己“去看看地底下”。从对“精神界战士”的寻找,到对“凶猛的闯将”的期待,最后到对“中国的脊梁”的信心,鲁迅的目光经历了一个从向上仰望到向下搜索的过程,一直到达“地底下”:“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正是这种广大的悲悯情怀和道义激情,与真正意义上的大众情怀在更深的层面上互通款曲,并且为知识分子的精英话语表达找到了一定的合法性基础。

第三,需要精英意识中合理内核的更深层理由在于,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我们这个国度总体上远没有完成向“现代性”的转型,更没有抵达“现代主义意图的逻辑发展顶点”,对一个社会而言,只有当“理性”、“秩序”、“制度”等“现代性”内核已经坚硬到会划破人性表皮时,“现代性”或许才是应该被超越的,知识分子也就逐渐转变角色,自动出让价值判断和理想建设的权责,不再抱启蒙批判之心。诚如有学者所言:“我们乃是一个总体上仍处于由前现代向现代转型的国度,连‘现代’都还只是一个遥遥无期的美妙构想。在这样一个文化现实国度里,急忽忽地宣告‘现代性的终结’,是不是一种盲动和冒险呢?”在中国,真正的“大众”并不是如今许多媒体的宠儿即时尚人群、“小资”或所谓中产阶层,而是仍然在为温饱问题苦苦劳作着的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真正的“大众文化”也不应该是那种装饰感极强的充满了虚荣和自矜的时尚文化。如果传媒知识分子只把眼光盯住这些都市里的浮光掠影,那么他们就遮蔽了中国大众生存的真实图景,置换了仍然充满了沉重和艰难的现实面目,使得一切都被“软化”(米尔斯用以指称中产阶级文化)了,被“庸俗化”了(丹尼尔·贝尔用以批判中产阶级文化),因此,也就与两种力量形成了“合谋”关系,同时染上了当代传媒极易染上的两种毛病:其一是发展了精英意识中“独断”的一面,形成了话语霸权;其二是迎合了大众情怀中的“恶俗”的一面,恶化了现实中的人文生态。所以,兼有经济学者与媒体从业者的何清涟女士认为,在一个充斥着文盲半文盲的国度里,传媒知识分子必须承担起其相应的启蒙和批判职能。也就是说,传媒知识分子还不能完全放心地做一个浇灌“后现代花朵”的园丁,在更多的时候,仍需要承担其“麦田守望者”的角色。

我们注意到,上文所提到的传媒与现实两种力量(意识形态力量与恶劣趣味力量)的合流或合谋(或者说成为此种政治力量或资本意志的“雇佣伙计”),已经使传媒弊端显露无遗,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深为人所诟病的“传媒恶势力”。而这种“恶势力”的根源,就在于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媚俗”,而此种媚俗状态,用学者王晓明的话说,事实上已然成为一种“新意识形态”。媚俗一方面是指媚权。当然我并不认为一切迎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意向都是媚权。另一方面在于媚众。我也同样不认为真正的大众是不应该“媚”的,问题在于一些传媒的媚众姿态背后其实是潜伏着深层的权力结构的,是怀着深刻的阶层偏见的,那个“大众”是被置于这个社会前景中、占据着优势话语地位的“小众”,真正的大众仍然是“沉默的大多数”,仍然被“大众媒体”所忽视,淹没于存在的黑暗的荒野之中。更多的时候,大众尤其是其中数量庞大的弱势群体(比如农民),他们的生存境遇,他们的内心感受,其实还被摒弃于媒体视线之外。

仅举一例:中央电视台《面对面》栏目主持人与重庆开县井喷事故受害者“面对面”时,主持人非得逼问“记不记得有谁去看望过”,受害者表情较漠然,只是简单地说“有地方的有中央的”,可主持人继续逼问到底有什么去看望过,她只得说了个名字。这位号称铁面记者的主持人却不依不挠地把什么领导去看望过、她的感想如何视为自己采访的重点,又逼问:“×秘书长却看望你,你真的没有什么感想吗?”受害者不得不再一次表达自己的那种感谢,不得不再一次地叩头谢恩!而摄像也把镜头交给了那位受害人(她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在事故中死去,她的公公为救她而死去,一家死了九口人),是希望从她眼睛里找到点感谢的眼泪,那种受到关怀的感动。面对一位人为责任事故的受害人摆出一副施恩者的居高临下的嘴脸,逼着一位仍然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女人一次次地谢恩,说明了什么?我只能说在这里我见到了当代传媒之恶、之残酷的最集中演示。

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一书中写过这么一段话:“我在一本杂志的头版看到布莱尔(比利时音乐家)的一副大照片,那时他的癌症已经恶化,在治病的医院门口他受到摄影记者的追逐,他用手遮住自己的脸。突然之间,我感到碰到了同样的恶,使我逃离这个国家的正是这个恶。”(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牛津大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孟湄译)这是现代传媒的一种媚俗的恶。逼得一位癌症患者只能以手捂脸,与逼得一位死难者家属叩头谢恩,二者之间,我只能说后者媚俗更甚,欺人更甚。而传媒的此类表现可谓屡见不鲜。比如,同样是许多强势媒体中的从业者,动辄用那种高调的文艺腔、朗诵腔摆出一副抒情或煽情的姿态,而所谓大众(即“老百姓”)一方面被他们当作了一个动听的幌子,同时还被愚弄、被欺骗、被弱智化了。这种媚俗的作派或者“抒情的美学”,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使每个醒悟过来的人都会产生“被欺骗、被戴绿帽子”的感觉。

传媒知识分子应该是既有别于传统自闭且独断的精英型知识分子,也不是只混迹于流俗、对于现存秩序完全认同、竭力鼓吹而缺乏反思的所谓“后现代知识分子”。传媒作为一种新的力量的崛起,对于从业者来说既意味着介入现实的机会,更提出了一种并不轻松的使命。传媒知识分子必须对自身的职责有深刻而健全的认识,从对“精英意识与大众情怀”的清醒理解和辩证扬弃出发,才能避免使媒体力量演变为一种更加不堪的“恶”;才能有效地克制媚俗冲动,召唤人文关怀和道义激情;才能克服话语霸权,重铸担当勇气和批判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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