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慧燕
「千载已过,东坡未死。」流亡,无论是地理或政治上的被迫流亡,还是文字与精神上的自我放逐,这是一个自古至今历久不衰的命题。1989年六四事件,是中华民族历史上一次知识菁英的大流亡,大批活跃在中国大陆思想、文学、文化、新闻界的知识分子,纷纷被迫流亡海外,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流亡大潮。他们在异国他乡,成了失根的浮萍,生活方式骤然改变,语言有障碍,文化多隔膜。十五、六年过去了,流亡的艰辛日渐显现,有人客死异邦,有人穷愁潦倒,有人贫病交加,也有人不改初衷坚持民主理想。
在众多的流亡者中,现居美国新泽西州中部的中国大陆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前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刘宾雁,就是一位坦然承受流亡之苦、不向强权低头的勇者。
铁肩担道义流亡志不改
1925年元宵节(中国农历正月十五日)生于东北黑龙江哈尔滨的刘宾雁,今年2月23日(元宵节)是他80周岁的生日。他早年向往革命,加入中共。1956年发表《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首开中共建政后暴露文学之先河,引起社会巨大反响。
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1976年获「改正」复出,不改本色,继续写作大量尖锐揭露社会黑暗的文学作品,其中《人妖之间》、《第二种忠诚》等,成为中国那个时代纪实文学的经典之作。刘宾雁因此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被誉为「中国的良心」,他的命运和作品影响了一代人,「纪实文学」自此在大陆异军突起,成为揭露黑暗、追求光明的一种特殊文学。
1987年1月,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中,时任《人民日报》高级记者的刘宾雁,与中国科技大学副校长方励之和上海作家王若望,被邓小平指为自由化的三名「头面人物」开除党籍。此前,美国哈佛大学尼曼奖学金一连几年邀请刘宾雁做访问学者,都被当局阻挠未能成行,直到1988年3月,为了弥补外界对开除刘宾雁出党的强烈反弹,由当时的中共总书记赵紫阳亲自拍板批准他赴美,预期一年。
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刘再复在祝贺刘宾雁八十寿辰的贺信上提及,1987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前夕,不轻易夸奖人的文学大家钱锺书,曾书写一幅对联赠予刘宾雁,赞誉他「铁肩担道义,辣手着文章」。反自由化开始后的第三天,刘再复到钱锺书家,谈起刘宾雁被点名批判和赠联之事,钱锺书夫妇都说:「我们不会收回那幅对联。」
当1989年春刘宾雁准备回国时,胡耀邦去世引发六四事件,大批知识菁英流亡海外。刘宾雁因公开反对中共血腥镇压天安门民主运动,被禁止回国,开始流亡生涯。
刚开始刘宾雁对形势还很乐观,甚至预言李鹏之流「不出72小时就会下台」!他多次作好随时回国的准备,没想到希望越来越渺茫。后来他承认错误估计了形势,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把江泽民的社会基础过低估计了」。
他反省说:「这十多年来我追问最多的是,为什么我们对中国前景的预测老出错?一方面,中国危机的严重程度超出我们的预计,但中国政治形势又没有发生我们认为理应发生的变化。错出在哪儿?很简单:我们没有把13亿人这个因素估计进去。……中国最深刻的变化在社会,最可怕的危机在人心。」
他的中国大陆护照到期后,大陆驻纽约领事馆拒绝给他延期。流亡期间,他曾申请到美国民主基金会的资金,办了份专门介绍中国最新动态的小型英文月刊《中国焦点》(ChinaFocus),稍后还办了中文月刊《大路》,后来因网路兴起及精力难以支撑停刊。此后的经济来源就靠刘宾雁卖文维生,老伴朱洪与他相濡以沫,老俩口安贫乐道,甘于寂寞。他们有读不完的书,看不完的报纸,写不完的文章,最大的苦恼是时间永远不够用。本来他们一度打算就此颐养天年,静待大陆时局变化。
罹患直肠癌动回国念头
没想到2002年9月份,刘宾雁确诊患了直肠癌。2003年1月,动了第一次手术,切除的肿瘤「有高尔夫球那么大」。是年4月再动第二次手术。到了2004年3月,发现癌症转移到了肝脏,于是再做化疗、放疗,年近八旬的刘宾雁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刘宾雁引述从一本杂志看到的文章所言,以前人们认为「癌症意味着人生的终点」,现代人却得习惯带着癌症上路。
刘宾雁已经在美国流亡17年。期间,他先后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讲学,在哈佛大学作尼曼学者,在康州三一学院任驻校作家,在华盛顿威尔逊中心从事研究,并且出任普林斯顿大学中国学社主席。因缘际会,他将家安在新泽西州中部一个在某些人眼中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获得风雨中的宁静,而且离纽约、费城都不算远。
朱洪比刘宾雁年轻四岁,平时煮饭、做家务一手张罗,还兼刘宾雁的专职司机、翻译及中文打字员。刘宾雁一病倒,朱洪担子就更重了。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冬,跑医院、看医生,都得朱洪开车。有段时间每天要跑两三个医院,还要等上老半天,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毕竟朱洪也76岁了,两老都已属「风烛残年」。他们担心假如有一天朱洪也倒了,「两个人都会不行」。在上海和北京的女儿、儿子希望父母能够回国就近照顾。
在回国的问题上,刘宾雁经历过三次「思想变化」,从最初急切想回国,到死了心留在美国,最后因患癌症,又动了回国念头。
刘宾雁说:「回国是我的权利,我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也没有加入美国国籍,拿的仍是绿卡。」江泽民当权时,他给江泽民写信要求回国。江泽民下台后,他给胡锦涛、温家宝写信,托跟他们「有关系」的人转交。据说至少有三次确知交到了领导人手中,但一直没有得到任何答覆,有人问接近胡锦涛身边的官员,是否同意刘宾雁回国?回答是不行!
近期由香港夏菲尔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流亡者访谈录》,收录了作者亚衣(本名周义澄)的62篇专访流亡者的文章,其中包括刘宾雁访谈录《民众永远是力之所在》。在访谈中,刘宾雁谈到他流亡美国从来没有什么失落感,「唯一的苦恼是看书时间太少」。同时他强调,中国人民永远是他的心之所向,也是他力量之所在。
流亡者撰文向前辈致敬
在刘宾雁八十寿辰之际,散居欧美各地的大陆流亡人士,为了「向在艰难中用自己的生命抵御命运的刘宾雁,表达自己深深的敬意,衷心祝愿他健康长寿」,他们将自己的祝福化为字字珠玑,出版《不死的流亡者》文集。此书扉页是刘宾雁的铜像和题辞「谨以本书献给八十高龄的流亡作家刘宾雁」,表达了流亡者群体对这位具象徵性符号的文坛前辈的祝福和尊敬。
封面书名题字取自古时被流放到「天涯海角」的「老流亡者」苏东坡的墨宝,是四名编者之一苏炜煞费苦心从东坡诸多碑帖中搜集而来,「居然一字不缺,这也是天意」。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词意悲怆,成了千古绝唱,「然千载已过,谁敢说东坡先生就此死了呢?」
此书经过将近半年的约稿、组稿和编辑工作,出版过程也一波三折,终由台湾「印刻」出版社在刘宾雁八十寿辰前夕出版,作为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在寿宴上赠送寿星。
《不死的流亡者》,寓意的是流亡者精神不死。这是一本以「流亡」为命题的文集。
此书编后记指出,《不死的流亡者》主旨一言蔽之是「流亡」。古今中外,流亡大抵是作家诗人的宿命。监于刘宾雁在当代文学史、新闻史和政治社会史中的特殊地位,以及他以八十高龄和重病之身,坦然承受流亡之苦而绝不向权势低头的风骨,「老流亡者将得到一个独一无二的生日礼物,散文集则获得了一个永恒的主题」。
此书还献给已离世的流亡作家王若望、工自联领袖赵品潞及前香港文汇报总编辑金尧如;以及在艰难流亡生涯中坚守晚节的戈扬、司马璐、巫宁坤、李洪林、苏绍智、于浩成及赵复三等「不死的流亡者」。
此书由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作序。马悦然在《母语就是你们的祖国》序文中开门见山说:「这是一部流亡中文作家的文集,而又题献给另一个高龄作家刘宾雁,一个当代中国历史上最大胆直言的自由斗士。」
这本书汇集了36名作者的41篇佳作,包括人在大陆的最年轻的异议作家余杰,以及现居洛杉矶的最高龄的法学家于浩成。名家之作包括刘再复、高行健、郑义、王渝、康正果、廖亦武、杨炼、苏炜、胡平、孔捷生、刘国凯、郭罗基及林培瑞等人。所收文章或重叙事,或偏议论,既抒写了个人对当代流亡生活的复杂感受,也叙述流亡人物的特殊经历,还有对中外作家流亡历史的回顾,包括对刘宾雁其人其事的回忆与评述。
「编后记」指出,古往今来,被迫流亡异地或自我放逐的中外作家、艺术家和学者不绝如缕,他们或多或少留下了各自的流亡书简,但像《不死的流亡者》汇集众多作者作品的流亡文集,「迄今尚属首见」。此书前三辑的文章是直接写流亡的,无论是地理还是精神意义上的。由流亡者或自我放逐者集体自述其生活与感受的书,「这恐怕还是天下第一本」。那种去国弃家之痛,那些梦中之泪,那种跟强权势不两立的气节。那种自愿为理想而承受苦难的生活方式,「确实含有某些神圣与庄严」。
过双重生活流亡的悲哀
流亡法国巴黎的张伦,在《巴黎的牧歌》一文中,以细腻的笔触抒发了流亡的痛苦。他说流亡是一种特殊的生活状态,它迫使人们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开始全新的生活,无论流亡者在故国地位多么崇高,地位多么显赫,在流亡的那一刻,便处于零的状态。「生活重新开始,像儿童降生,赤裸裸。但不同的是,你却失去了随意啼哭的权利和母亲温暖的呵护」。
本身也是流亡者的陈奎德,在《流亡者,苏武还是摩西?》一文中,自我剖析流亡者的心态和精神世界,刻画得入木三分。他直言:「流亡者都是精神分裂症,他们过着双重生活。一重生活是在别处,高度精神化。故国的脐带把他与过去牢牢拴着,他实际上仍是那个世界的一员,伴随那个世界的喜怒哀乐而情绪迭宕起伏。」
他说:「另一重生活,则是现实的,当下的,紧张忙碌,阳光街市。但他总是漂浮在这自由街市的表层,……别处的生活,构成了流亡者的精神世界,塑造了他的真正灵魂。」
陈奎德进一步分析,第二重现实的流亡生活,尽管文化冲击已过,轻车熟路,渐入顺境,语言、生活习惯也少了滞碍,甚至也参与了当地的公共生活,投票选举,社区规划,媒体采访。然而一旦清静下来,仍是心不在焉,神思恍惚,似乎人已不在此处,魂都掉了。这种生活,并非他真正的自我(identity)。「这是一种典型的精神分裂。第一代流亡者的精神分裂。」这也是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哀。
此书还收录了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客座高级研究员刘再复《第二人生三部曲》一文,他对流亡及其文学现象早有深入研究,此前出版的《漂流手记》九卷,是对流亡文学的一大贡献。
刘宾雁风采书中可窥见
此书最后一辑《宾雁大哥》,是与刘宾雁直接有关的文章。字里行间,可以一窥刘宾雁的精神与风采。「如果你人到中年,会感觉很熟悉很亲切;如果你很年轻,就会在瓦釜雷鸣中听到一丝陌生而清越的钟声。你还会发现,在这个人以及这夥人背后,存在着一种被称之为理想和操守的人生价值,以及流亡者之间的珍贵情谊」。
现居德国的仲维光,在《只有人性,对自由和爱的追求是永恒的》万言长文中,既表达了对刘宾雁的尊敬之情,也坦率陈述了与刘宾雁等人不同的政治见解。
仲维光说:「宾雁先生从一个充满热血、人性的青年走向革命,变成一个革命者,变成专制机器的一个部件,而且是一个高级部件,参与制造极权主义文化和社会,最后同这个他自己参与缔造的社会产生冲突:壮年身陷地狱,老年背井离乡,究竟是什么使他如此?……」
通过与刘宾雁的接触,仲维光认为,刘宾雁「是一个一半中国文化,一半共产党文化,些许西方文化的集合」。促使他能够不断出来讲真话的是中国文人传统,西方知识分子精神,其中包括典型的中国士大夫的忧国忧民情怀。
仲维光指出,80岁的刘宾雁,流落他乡,关山万里,进亦忧,退亦忧,念念不忘「国」与「民」,但是四十多岁的谭盾、张艺谋,灯红酒绿,却很少这种忧怀。共产党极其成功地改造了中国,改造了中国的文化和中国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和艺术家。这就是这两三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主流和刘宾雁根本不同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被彻底驯化和异化。他们既缺少做人、做艺术家、诗人和学者最根本的冲动和追求,也没有屈原以来中国传统的文人情怀」。
不过,「刘宾雁先生这一代人虽然从事了摧毁下一代人的工作,前代人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品质、修养却仍然保留。时代在每代人身上都会造成局限,但是追求精神和做人的品质却超越时代永存」。
仲维光虽然不同意刘宾雁的很多看法,然而对于刘宾雁自1989年以来,对民主、自由所表现的执著、投入,做人的不阿,「实在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觉得小他二、三十岁的人不如他,和他同辈的人中,他也是佼佼者。……无论在我认识他的时候、还是现在,刘宾雁老师还是刘宾雁老师。……」
多年来的流亡生活,使仲维光深深感到,一个在海外走出共产党,并坚持15年的人,绝对不比在国内走出共产党更加容易。由于失去了整个一生所扎根的土壤和生活的基础,海外的生活更为艰辛,更为不稳定,说它充满风险,一点都不为过。
他指出,每一个为真理奋斗的人,追求生活和生命的真正意义的人,肯定会有所牺牲,肯定要忍受孤独和常人没有的痛苦。但是,刘宾雁却是在65岁的时候,踏上了这条不归路。「从此,他不再是那个一体化封闭社会的享有各种特权的高干,或者高级知识分子;从此,他要为自己的生存考虑,要为自己的明天担忧。我相信,他肯定有各种投降、妥协的可能,也有各种机会返回中国,然而,他居然不仅在精神上承担住了,而且还在海外不断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做出自己能做的贡献,坚持下来。在此,我不得不说,走过80年生命历程的刘宾雁先生,在他那一代知识分子之中,巍然屹立。」
《不死的流亡者》编后记指出,仲维光这篇长文,「许多言词是很尖锐的。我们接受这种文章,并不认为有失敬之嫌。因为我们尊崇思想自由,相信流亡者之间的濡沫之情。我们相互理解,我们都追求真理,我们是患难之交」。
还有多篇文章的作者,不但本人具传奇色彩,而且作品深具可读性,如张郎郎《迷人的流亡》、郑义的《红刨子》、廖亦武的《醉鬼在流亡》、张伯笠的《流亡者的独白》。此外,万之的《想像回家》、孔捷生的《絮与根》、马建的《走回北京南小街》、苏炜的《爱中国的一群》、北明的《风的色彩》、唯色的《尼玛次仁的泪》、一平的《旧影》、黄河清的《琐忆》及张伦的《流亡的短章》等,篇篇佳作,感情充沛,文字优美。
编后记说,刘宾雁等一大批「不死的流亡者」,在中华民族最黑暗最沉沦的长夜里,「他们点燃自己高举的手臂,烛照自由之路。这种被一个堕落时代所刻意轻蔑的坚守,必将彪炳史册、流芳百世!」
世界周刊日期:2005/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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