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建华


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我还在上小学。

那时，中国正从放纵生育向计划生育转变。说句实在话，中国真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国家，国家政策也像小孩易变的脸一样，随时阴雨不定。多少人，昨天还团团圆圆，今天就妻离子散；今天还是革命同志，明天就成了牛鬼蛇神。对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生育妇女来说，也有这种种类似的反差和不适。

当然，也有轻松的话题，那时侯，武侠电影或电视剧刚刚兴起并很快形成热潮，电影《少林寺》一炮而红，电视剧《霍元甲》继之兴起。之后又有《武当》和《陈真》产生。而我们小孩子也是武打片的热情拥趸，那时，我们镇花了巨资兴建起了一坐在乡间相当豪华的大型电影院，超大型宽银幕，可容纳1000多人观影。电影院有一个数百平方米大得无比的售票大厅。没想到这个售票大厅后来竟然发挥了巨大的光荣无比的政治作用。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怀揣着平时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五毛钱，兴冲冲地到镇上去看电影，是一个武侠片，片名叫《白发魔女》。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阳光很明媚，我的心情高兴极了，但一路上看到很多怀孕的农妇坐着镇里派下来的汽车去镇上，大人们说，那是去进行计划生育，一项无限光荣的政治任务。

从村上到镇上，我看到很多有关计划生育的标语。各式各样，有正面开导的，有语气严厉的，甚至还有连恐带吓的。最文明的标语，如：“计划生育光荣”“只生一个孩子好”“一人结扎，全家光荣”，还有一个说“计划生育，丈夫有责”；也有语气严厉的，如：“一结二扎三上环，环外生育个个不留”；还有严词呵斥的，如：“抗拒结扎，罚款坐牢”“你敢破坏计生国策，我就抄灭你的全家”。有点血粼粼的味道吧，可见，抓计划生育，我们政府可是文武双全呀。

更令人惊诧莫名的事情还在后头，当我来到电影院的时候，我发现，电影院竟然光荣地“沦陷”了，电影院成了一座“战地”（政府说，计划生育是一场人民战争）医院，电影院数百平方米的售票大厅成了临时“医院”，有一大批一大批刚刚结扎完毕的妇女从结扎火线上被抬下来送到了这里。医院的救护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一批新鲜结扎完毕的妇女同志过来。结扎的样式也不止一种，有胎的把胎堕掉（估计得日后再行结扎）；已用完了生育指标目前没有结胎的就直接进行结扎；还有一种是将来还有生育指标，但目前没有生育“执照”的妇女，通通上环，等时候到了，再到医院去摘环，摘环后生育，生育完后，再结扎，因为结扎可以永远解决问题（有点像做期货交易的）。而上环和结扎还是有区别的，上环是“中止”怀孕，结扎是“终止”怀孕，终止形同废除。

在那数百平米的售票大厅里，躺着上百位刚刚从手术台下来的堕胎妇女或上环结扎的妇女，电影院的外墙上悬挂着巨幅的标语，上书：“我镇秋季计划生育运动蓬勃展开”“打响秋季计划生育运动第一枪”“热烈祝贺我镇秋季计划生育运动取得阶段性胜利”“打响秋季计生战，再创事业新辉煌”，还有红旗彩旗齐飘扬，街上到处都有宣传彩车，锣鼓喧天、喇叭轰鸣，看起来政治形势大好，好不热闹。

但里面的痛苦呻吟声却与这外面喜气洋洋的世界极不和谐。医院的医生都说了，这是非常的运动时期，手术量大增，谁也不敢保证手术的质量，小小的感染一下或留下点后遗症完全是可能的。谁叫你们政治觉悟不高，平时不主动来手术，非要像一个个猪崽一样被强行丢进农用车里呢？无奈，天大地大，都没有党的国策大，你强我强，通通都没有国家的法规强，不乖乖地来，那就被绑着来吧。一位镇领导说得好：计划生育不是请客吃饭，文的不行，就来点武的吧，反正，百姓们都是贱骨头，不给他们点颜色，他们哪里会知道个中的滋味呀。

在这场秋季计生战中，不但医院所有的床位爆满，需把术后的病患转移到像电影院这样的临时医院里，而且，病床也严重缺乏，必须要农民从自己家里自带病床，人民政府很有创意吧，明白点，这才是有中国特色的产物啊，得叫计生领域内的人民战争。估计，万恶而又平庸的美国帝国主义政府就是绞尽脑汁也是想不出这样的奇招妙招狠招的。因为，美帝政府脱离人民群众，不像我们的党和政府，能够从群众中来又回到群众中去，因此，贯彻各项方针政策，都能够信手拈来如鱼得水。当年，农民伯伯与大娘们推着小车支持我党推翻蒋介石和三座大山，现在，农民们又推着小车运来床铺来缓解人民医院的设施短缺，农民们的政治觉悟依然还是恨高的嘛。不过这次的积极性更高，因为运来床铺是为自己的家人，真可谓是非常精准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不断地有车把医院里做好了手术的妇女们运来电影院；不断地有农民拉着大板车把床铺从家里运来；不断地有堕胎结扎的妇女们的亲戚们拿着红塘来电影院探望病患（特殊时期的走亲戚）；偶尔，还有农妇因为感染而运回医院（卫生院）；更偶尔有严重感染者，不得不运往县城的医院（费用自理）。当然，一直不绝于耳的还有被堕胎、上环、结扎的妇女们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哎哼不已的叫声，那个呻吟声纵使不是响彻云霄也是此起彼伏，而且毫无止息的态势，因为妇女们太多，一个农妇的哎哼刚刚止息了，另一个农妇的呻吟又开始了。由于农妇们做完手术后只能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休息半小时，半小时后就滚动转移到电影院，于是滚动聚集的农妇越来越多，最后，不得不在电影院外面的小广场上也搭起了临时病床。

本来是来看电影的，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出活生生的计划生育现场“记录影片”，听她们哎哼一阵之后，我就去买电影票了。还好，计划生育要搞，电影还得放，我嘛，记录片看了，武打片我也不能落下。于是我按着电影院的“温情”提示，终于在电影院的侧门找到了卖票的姐姐，直接拿票进去观看《白发魔女》了。我当时看得还是很起劲的，武打高潮不断，我也随之兴奋不已，令人生厌的是姐姐阿姨们的呻吟声时时顽固而且不断绝的传进我的耳膜，叫我有点扫兴，按理，隔了一堵墙，那声音不该如此顽固才对呀。可能是我听力过敏吧，亦或是古怪阴森的心理作用造成的幻觉吧，可惜，由于时代已经久远，我已丧失了考证的机会和能力。

若干年过去之后，我把那个电影的武打和戏剧情节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坦白说，我的记忆力不错，但近年来对影视情节的遗忘水平却很高，连后来看过的张国荣版的《白发魔女》我也忘得差不多，只记得影片中的男主人公卓一航，连魔女叫啥芳名我也无法忆起。

惟独，对这一次的“计划生育”盛会却久久不能忘怀。不但无法抹去记忆，哪怕是强行抹杀都不能成为可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生发出越来越清晰的影像，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是历久弥新，恍若一坛陈年的记忆之酒。并且，每当某国的外交部信誓旦旦地向世界宣布“X国从来就不存在强行计划生育的现象”时，这些个画面就会顽固地似乎令我的意志也无法阻挡般地弹现出来，异常清晰，异常清醒且异常深刻。

在电影院里的那个临时“战地”医院似乎存在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因为，一个月之后，我又去了那里一趟，不过这次不是去看电影，而是带了一袋红糖，去探望在那里“疗伤”的一位亲戚，说实在的，当时我真不愿去，那时，我好像没有什么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