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尧如先生去世了。满头银发,飘逸自在,满面红光,稚心童颜。人们记住了他。历史记住了他。
一个人,逸出凡轨,彪炳史册,垂之久远,常常就是因一句话,一件事。
思及金先生,第一个冒到我脑海中的,就是四个字:“痛心疾首”。我想,在金先生,有此四字,就堪称虽死犹生;有此四字,就足以盖棺论定,壁立千秋了。
“痛心疾首”四字,典出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作为北京出资的香港文汇报前总编,金先生在北京当局六四镇压当日,史无前例决定在该报“开天窗”,头版刊登“痛心疾首”四个大字。此四字,如重锤击地,字字千钧;如巨型挽联,赫然天下。一时众口成碑,海内外震撼。
这四字,是金尧如先生对北京的断绝书,是金先生向中共的挑战书,是金先生个人的“独立宣言”,是金先生灵魂的“新生文告”。鉴于金先生几十年的老共产党员身份,鉴于中共历来内部清洗的血腥和残忍,鉴于中共对“自己人叛逆”惩罚的加倍凶狠,不难想见,金先生当年的义举,需要何等凛然的正气、义气和勇气。
但是金先生站出来了!他决绝地同那个政权一刀两断,义无反顾。正如李慎之先生一样,“剔骨还父,剜肉还母”,从此陌路,毅然再生。就这样,他不计后果地把自己置于悬崖之边,致使家人也担惊受怕,饱受牵连。但是,他认定了历史正确的一边,他选择了历史正确的一边。在中国关键时刻的金先生,良知战胜了恐惧,正义战胜了利益。从此,他择善固执,再不回头,哪怕去国万里,埋骨天涯!
“痛心疾首”,这命运攸关的四个字,把金先生的生命一劈为二。从此,他把自己判决给了自由。作为自由人,晚年的他,把一辈子淤积压抑多年的话,如火山爆发一样喷涌了出来:厚积薄发,笔力雄健。痛快淋漓,直斥北京为政弊端,坦陈国是,孜孜以求中国融入世界文明的正途。他的晚年,在自由的烛照下,生命迸发出奇异的光华,璀璨夺目,大彻大悟,智慧圆通,了无羁绊。
在另一方面,固执的金老头同时又是个充满人味的“老顽童”。我与金先生仅有数面之缘,但就在不多的交往中,也屡屡感受到他扑面而来的真率豪士风范。作为一个典型的性情中人,他一身侠气,豪气,正气、喜气,独独不见中共高干身上常见的戾气和霸气。与他一起,如拂春风,如沐秋阳,一扫人们的满脸愁云和阴霾,率性而言,无遮无拦,嬉笑怒骂,机锋四起,手舞足蹈,赤子之态,每每令在座男女隐忍的涕泪化为银铃叮当,流连串响。
金先生去了。满头银发,飘逸自在,满面红光,稚心童颜,渐行渐远,渐行渐隐,……消失在了地平线之外了。厅堂里,不复有他的朗朗笑声,书桌前,不复有他的伏案身影,电视屏上,不复有他的侃侃而谈……。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金老,你放心去吧。你的遗愿,天下昭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放心走吧.它铭刻众人深心,一日不曾稍忘。我们将谨记:“屠城血案公审日,故国吟咏自由时,焚香毋忘告金翁”。
愿金尧如先生安息!
转自《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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