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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俄流亡者的复活
日期:11/12/2003 来源:本站 作者:戈元

作为最公正的发言者,死后才发表的《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赠言》让我们有机会澄清了对苏联音乐最大的误解——"有人认为早已被公认的,获得世界荣誉的第七(又名《列宁格 勒交响曲》)、第八交响曲是描写战争,这些人是多么的又聋又瞎!我的交响曲多数是墓碑, 是献给因政治迫害而死在何方葬在何处都不知的每一个受害者!"

  我们都很熟悉七交中的炮声,我们真的曾认为那是怀着极大的热情、誓死保卫列宁格勒的" 号角",然而,将死的作曲家本人却一语道破天机:他是为一个民族被迫流亡的孤魂野鬼造 下的墓碑!他没有那么伟大要关心危系民族存亡的卫国战争,或者说,比较起亡国或在战争 中死去的人们,他认为被这个貌似伟大的国家驱逐或被迫流亡的人才是民族最宝贵的魂魄!

  这是一个被坚冰覆盖的充满了铁血和罪恶的极权国家。当我们慢条斯理地在它自我毁灭后若 干年再来清理它的音乐遗产时,我们惊奇地发现,最优秀的人都跑了,被迫流亡到异国他乡 ,但他们都到过美国--这个新大陆的新音乐事业竟是由它最强大的对手的流亡者来支撑的 。

  先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逃跑--这位天才在写完神鬼莫测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后,亲自指 挥 了令人百般惊愕的《死亡岛》,这个揭示了世界是处处吸附生命的漩涡和黑洞的主题立即让 他在本国无处容身,他开始流亡,流亡中途遇上了随后流亡出来的歌唱家夏里亚宾,异国相 见,两人抱头痛哭,他们没想到一个国家这样轻易地就把它的公民抛弃了。

  也许他们并不孤独,因为伟大的俄国或苏联又在准备抛弃它的另一位天才斯特拉文斯基,这 个不到30岁就以《火鸟》和《春之祭》轰动世界的年轻人本想努力在这个国度生活下去,可 是,他的祖国却不想收留他,在对他使出百般刁难的攻击后,作为"二十世纪音乐的一面镜 子"的斯特拉文斯基只好出走,一走就又辗转到了美国。

  这仍然只是个开头,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随后或先后又"义务"为美国"输送"了大批 音乐人才;格拉祖诺夫、斯克里亚宾、普罗科菲耶夫……

  所有出走或流亡的音乐家都生活得很不愉快,他们都不情愿离开他们精神的母地,他们无日 不思念俄国的一草一木,他们总盼望有朝一日还能回去,事实上,作为最有前途的俄罗斯作 曲家,普罗科菲耶夫在美国生活数年之后,终于设法又回到了俄国,然而,他除了还能创作 一些无毒无害但有副作用的主旋律作品外,他发现他连说话也不方便了,因为当局把斯大林 奖 当"追悼会"一样颁给了他,天真的普罗科菲耶夫终于惊醒,为达到速死和不说话两个被暗 示的要求,他选择了脑溢血。

  降了跟上当权者的意志,乖乖地制造出御用垃圾,并把它强行往最为崇高的目标和理想靠过 去,然后领取像政府小费或失业救济金一样的斯大林奖,任何一名想在艺术上有所独创或追 求的音乐家都只有被迫出走和流亡。联想到肖斯塔科维奇的临别赠言,再去翻看他此前一贯 的自我谴责颓废和误入歧途,并不遗余力地吹棒党是如何"一贯正确",我们突然得出结论 ,这个忏悔真诚、认识彻底的人原来一直都只在欺骗苏联共产党!他越表现得这般乖巧,这 样对党心领神会、唯命是从,都不过是为了倾毕生之力安全地写下为苏联送葬的挽歌!

  在俄国、在苏联,并不是只有音乐家的遭际才能引我们掬一捧同情之泪,事实上,作家的境 况还要艰难得多,据权威部门的统计,从1934年苏联作协成立,至1953年斯大林驾崩期间, 共 有两千多作家遭到处决、关押或流放!这就是这个国家极权专政的功劳!这种铁幕政府的行为 养成绝非一日之功,甚至在列宁时代,它的极权传统就已养成,作为被粉饰的作家高尔基, 实际上是当时生活得最为苦痛的人之一,他永远都处在营救途中,他公开对列宁宣扬:"我 坚决抗议这一杀戳本来精神就相当贫乏的人民的大脑的策略",他就这样不停地呼号奔走, 他认定每一个濒死之人都是俄罗斯的大脑途瘛K窃谕炀纫桓雒褡澹患聘鋈说檬В?他的死因至今不明,只知道列宁同志对他常常"很不耐烦"。

  在普希金开创了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精神也开创了流亡先河的国度,我们不可能将七年之中 两千名遭处决和流亡的作家一一举证,我们只能猜想,别的民族的作家群中只要有十个以上 的人遭到类似遭际,这个民族多半就会为卖友求荣、人自有危搞垮,但在俄罗斯,越是如此 暗黑,便越有作为民族背梁和良知的人站出来,最感人的事发生在《日瓦戈医生》的主人帕 斯捷尔纳克身上,他在苏联本已危在旦夕,可他刚一听说与他私交很一般的诗人曼德尔施塔 姆被捕的消息,立时暴怒,他近乎疯狂地要求斯大林放人,他到处奔走,他觉得人的尊严不 可让渡。他不考虑后代的前程,他宁愿生下个死婴,也绝不以此为条件向当局妥协。

  他只为挽救一个陌生人,或是一个跟他原本还有些交恶的人,这种骨血与勇气把塑造成一个 民族正直的良知与道德支架,他不愿让步,为了民族血脉的延续,为了让自己的苟活变得稍 有意义。他必须这样做。他这样做了,随后,涅克拉索夫跟了上来--他因拒绝在反对帕斯 捷尔纳克的联名信上签字而被迫流亡,随后,帕斯捷尔纳克也开始流亡。

  他们不是在为自己的悲惨命运而流亡,他们是在为一个民族受过,他们深知,这个国家要完 蛋了,但这个民族还要坚韧地活下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把火种,这个民族习惯于流亡, 好些前辈比如屠洛涅夫都是流亡者。

  俄罗斯为什么这么黑暗?现代极权统治如何轻易地就毁灭了这么伟大的国度?作为观光客的罗 曼·罗兰说不清楚,研究权力异端的茨威格也说不清楚,它需要一批来自这个国度的真的勇 士和警世者的努力,《日瓦戈医生》这样做了,索尔仁琴尼的《古拉格群岛》紧随其后,然 后还有扎米亚京,他的流亡成果是《我们》,"我们"是谁?为什么是"我们"?原来,我的 意义已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我的整体,他们是"唯一国"中的公民,是丧尽了 个人权利的"号码",所以,"我们"注定没有前途,"我们"有了前途,那这个民族就已 灭绝了。

  极权统治试图或无意中制造的正是"我们"的诞生。"我们"注定是要把这个曾经伟大的民 族的个体全部消灭光,这已不仅是一次大清洗,它的主要目的是要消灭这个种族!

  为了保存火种,只有流亡,只有与"我们"对抗。极权统治永远都只是一个利欲熏心的短期 实体,只要熬过去,所有的流亡者都会回来,所有的个体也都会再次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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