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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时代周刊》驻北京记者助理张淼被捕经过
日期:1/16/2015 来源:时代周刊 作者:时代周刊

    
    "总会有一个相关的部门吧。哪个部门管这事?哪个检察院?"
    
    "我们不知道,赶紧回家吧。"
    
    他挂了。
    
    监狱的警察不再与我说话,对张淼的家人也爱理不理。我们只得离开,上了车,我忍不住发火,"这些家伙、、、、、、"张淼的哥哥耸耸肩:"他们还不算过分的。至少他们没对着我们喊叫,或者做点别的什么、、、、、、"
    
    张淼的律师周世锋竭尽全力试图获得与被捕者见面的机会,申请尚未获准,律师仍在努力,提出上诉,这需要好几个月。我问他,"怎么会是这样?"法律规定被捕48小时后,公安局必须通知家属。然而后面还有一段——"如果有必要进一步审讯的话。"
    
    "这就是说,警察可以永远找到例外的借口?"
    
    "法律制定者出于自己的利益,制定了法律,他们不是为了公众的利益。"
    
    "公安部门必须要为例外作解释或者获得许可吗?"
    
    周说不会。原则上公安部门可以在每条法规里找到例外的条文,面对国家,尚无有效的对公民及其代理人的保护。
    
    10月8日,星期三,家属得到官方的逮捕令。张淼现被关在北京第一看守所,她被怀疑寻衅滋事。针对异议人士,公安部门很愿意用这一罪名,最长可以判处10年监禁。我们还一直希望,过几天张淼就能放出来。
    
    这一星期,德国和中国政府正在为李克强总理访问德国做准备,10月9日星期四,他将带领一批部长访问柏林,这会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两国政府间的磋商。几天之前,很多媒体——其中包括《南华早报》和《纽约时报》——打电话给我,他们想报道张淼一事,张淼家人则请求尽量少报道。现在的问题是:我该如何报道李克强的来访?每个人都给我不同的建议。我越想越明白,没有人能够预知此事公之于众后会带来怎样的影响。这是一个人治的国家,我所承受的不安全感,是他们有意而为。
    
    德国驻北京大使馆为张淼之事极力奔走,令我对外交部门很是敬重。张淼事件现已进入德国总理办公室和外交部,所有德国部长知晓此事。本星期四晚上,德新社会报道张淼事件,我自己也将为《时代周报》的网络版撰写一篇小文。
    
    星期四早上,徐先生又来电话,让我去——聊聊。当我走进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时,里面已坐着三个男人——两个调查员,一个记录员。与徐和张不同,他们是另一类人,年龄较大,经验丰富。调查员说,他们姓李和关。李是主事者,他的眼圈是黑的,非同一般的脸上,表情瞬间可变——松弛、奉承、威胁。关更接近那种斗牛犬的类型,强硬、寡言、坚韧。李说,他是该部门的副主任,但我估计,他是国家安全部的。我无从调查核实他的身份。
    
    李想一开始让谈话轻松些,他想谈个人爱好、哲学和文化。我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非要在戒备森严的没窗户的房间里谈论这些;再说,安全部门反正知道,我在业余时间里干些什么。
    
    "我是一个狂热的骑手",李说。"你认为怎样才算一个好骑手?"他问我。"我觉得,引导能力。"
    
    "一个好骑手知道怎样完全控制住马。"他紧盯着我,"然后马就会一切按骑手的意志去做。"李先生热爱骑马哲学,他在交谈中常常用它,而且边说边看着我,似乎想说:我是骑手,你是马。李先生聊了一会儿,然后就威胁我,我的记者签证将不再延长。我耸耸肩说:"那我就去香港,从那里报道。"他的声音尖锐起来,"那我去那儿找你,别以为你能从我这儿逃走。"他一再问我是如何认识张淼的,我是否信任她。
    
    他同时从好几个层面进行着谈话,使用不同的语气。他试图诱导我从谨慎趋于激动。我问他,为什么不准我们的律师见张淼。他说,"你不应该过分担心,我们正在调查此案,这需要些时间。"
    
    李先生知道我如何经历了两德统一。他问我,两个德国统一在一起,是否令我高兴;问我是否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他说自己是热烈的爱国者,"对我来说,祖国的统一比什么都重要。"我试图向他解释,从希特勒以后,爱国主义这一概念对大多数德国人是一个问题;德国的有些事情,我是喜爱的,有些却觉得有问题。李热烈地说,"我爱中国文化的一切。"我问,"一切吗?"他肯定地说,"一切"。"也包括大跃进?文化大革命?"
    
    李无言地合上记录本,走出房间。我想,他生气了。
    
    斗牛犬接续谈话。他不想谈哲学,提出了强硬而简短的问题。审问结束时,他坚持要我在审问记录上签字。记录是中文的,有四、五页。我拒绝,他坚持,僵持了很久。
    
    我慢慢地阅读谈话记录,三遍、四遍,客气的徐先生走了进来。每当气氛糟糕透顶时,徐先生总是出现,他是公安局的气氛调节者。他现在未穿制服,在我阅读记录时,他跟我说话,想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跟关警官说,李克强访问期间,张淼一事会见报。他说,"这会带来负面影响,还是不报道为好。这是我以私人身份给你的建议。"
    
    "什么样的负面影响?"
    
    "负面影响,你好好考虑考虑。"
    
    审问持续了四个半小时。我筋疲力尽地走出这个房间,大厅里等着很多警察。他们笑着,开着玩笑,一下子变得不可思议地友好。
    
    李先生说,他很愿意以私人身份请我吃饭,"跟你聊天,真的很美妙。"
    
    "老实说,我受够了你们的审问。"我说。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愿意明天再见到你,谈谈报道的事情。"他笑着说。徐又握住我的手,"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嘛。"
    
    德国的下午时间,李克强抵达柏林。这一刻,德新社的报道正在撰写,其他媒体也准备报道,大赦国际组织要求释放张淼。第二天早上,在李克强与默克尔共同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将会有一位德国记者就此提问,外交部长施泰因迈尔会对李谈及此事。
    
    但是张淼未被释放。
    
    10月9日,星期五。早晨我接到两个电话,公安局要见我,中国外交部也要见我。"我该怎么办呢?"我问外交部的人,"昨天我被审问了四个半小时之久。"他说,"见完他们之后,赶快到我们这边来,事情很紧急。"
    
    我赶快前往公安局。李先生的黑眼圈比昨天更黑了,"我们在这里坐到凌晨两点。关于你,我们考虑了很久。我们不断地问自己,你是什么人。就是说,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单独坐在房间里。他说,"我们今天直截了当,谈要点。"我点头。
    
    他问,"赛马最要紧的是什么?"
    
    "不懂。"
    
    他说,"骑手必须在短时间内赢得马的信任。"
    
    "这样。"
    
    "你信任我吗?"
    
    "不信任,但我不是针对你个人。"我说。
    
    "你说过,你信任张淼?"
    
    "对。"
    
    "要是她完全跟你想象的不同呢?"
    
    "我不信。"
    
    "张淼承认了,说你是这一切的组织者,支持占中活动。你们去香港是为了在那里组织抗议活动。她是为你个人工作的,不是为报纸工作。"
    
    "她没有这么说!"
    
    "她是这么说的,我们有证据。"
    
    "我希望能听到她亲口这么说。我们都知道,中国监狱里的口供常常不是自愿所为。"
    
    "你组织了这一切。"
    
    "我没有。"
    
    "我们知道。"
    
    我说,"对我来说,有三种可能:要么张淼被迫说了这话,要么她没说真话,要么就是你没有说真话。"
    
    "还有第四种可能",他轻声说道。突然,他站了起来,越说声音越高:"那就是你说谎,你说谎。"他恐吓道,"你说谎!"
    
    我转过身。他真这么想?他要宣布我是密探、是间谍?
    
    第一种可能,他想吓住我,破坏我和张淼之间的信任关系。
    
    第二种可能,他们真的要给我扣上间谍的帽子。但有些事情让这种可能性不成立:与德国的关系,对中国很重要,要是他们想找个替罪羊,也会找个其他国家的人,比如找个日本人。另一方面,现在是一个特殊时段。国家安全处在紧急状态,领导层正要准备出台反间谍法。从一开始,国家就说占中是"颜色革命",由外国敌对势力支持。如果能找到一个所谓间谍,那么他们的说法就有说服力了。难道这个人就是我?
    
    证据他们是没有的。但中国安全机构有很多办法,他们可以利用别的法律条文,用黑帮手段,曲解证据,污蔑诽谤。一位美国记者曾被暗示,他和他的家庭在北京将不再安全。
    
    "我想要中断谈话",我说。"只有大使馆人员在场的情况下,我才与您交谈。我现在给新闻随员打电话。"第一新闻随员承诺,将派第二随员来。警察们说,"我们不会放他进来的。"我说,"反正他已经在路上了。"
    
    李走出去,关进来继续。他想知道张淼的所有微信行为,他想要我说出名字。我拒绝,他非常恼火。我向门口走去,所有警察跑过来阻止我。外交部打来电话,他们想要现在跟我说话。关说,"好,好,我知道,你们的事也很重要。"听上去像是大哥跟小弟说话似的,他很紧张,又让我在谈话记录上签字,我拒绝。徐在外面等着,他像阳光一样,心情好极了。"你太敏感了",他说。
    
    与前面的会面相反,跟中国外交官的会面让人舒心。恰好是在李总理国事访问期间报道了张淼一事,这让他们不悦,但是他们很客气,彬彬有礼。与那些我的安全局的新相识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外交部里都是些熟知世界的人,但这是中国最弱的部门,与此相反,安全部却强大无比。
    
    次日,10月11日,星期六。我又接到徐的电话,我还须接受审问——聊天。"我病了",我说。"还是来吧。"我说,"那不行,会传染给你们。"星期天他给我发来短信:"身体好点了吗?今天天气开始降温,多穿点衣服,注意休息。徐警官。"
    
    周末,我在报纸上看到对中国法治的赞美。党的三中全会就要召开了,其关键词就是"法治社会"。我们仍然没有张淼的任何消息。
    
    10月13日,星期一。徐又来电话,他要聊天。这次我坚持不再说中文,在大使馆的新闻随员和翻译的陪同下前往。这位外交官在路上对我说,你应该请个律师。要是你被关押的话,我们除了抗议,就没办法了。
    
    审问室已经有三个人等着,其中一位是审问过张淼的调查员,他头发很短,宽宽的多肉的脸,烟鬼一样的脸色。他的右边坐着一个男人,穿着皮夹克,没做自我介绍。我们问,他是谁,他神秘地笑笑,"我无处不在。我认识你们所有人。你们在很多照片上见过我。"他很少说话,但他是那个施加威胁的人,他的官阶肯定最高。没有一个人说他们属于哪个部门,我问那个粗壮的家伙属于哪个部门,他笑得那么谦恭,简直不像真的:"我就是个普通警察。"
    
    他问得简短而强硬。他面前放着张淼微信的截图,整整一厚叠。他的所有问题指向一个目标:张淼是我的私人助手。我不只是一个记者,我有另外的使命。我们与批评政府者、分裂主义者会面,给了他们钱。
    
    德国《时代周刊》驻北京记者助理张淼被捕经过


    安全局审问中,李警官叫喊:“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撒谎!你们去香港是为了组织抗议活动!” © Uli Knörzer
    
    我察觉到,他如何收紧我脖子上的绳子。他的问题以事实作为依据:对,我确实见了批评政府者。对,我在采访一个病重的维权律师之后,给了她500块人民币,用以购买药品,她被公安殴打至不能行走。但是我仍然是记者,而不是这个壮汉所怀疑的间谍或密探。
    
    我阅读过很多,现在自己亲身经历:他们巧妙地将任何事情都为自己目的所用,他们有足够的材料。四年以来,他们对我实施窃听,在电话里,在住所内,他们看了我的电子邮件,监控着发给我的网路信件。他们搜查我的住房,有时还让我知道。我办公桌上的名片盒,放到了外面的信箱上;本来锁着的房门大开着。别的记者也有这样的经历。
    
    这是一个丑陋的事实,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我不去多想,不然我在这儿怎么生活呢?现在我知道,他们不仅搜集材料,而且还利用这些材料,利用得面目全非。我想到张淼手机里和邮件箱里的那些敏感的工作资料。我受不了了,互联网让公民被政府一览无遗。
    
    我问,张淼怎么样了,为什么无视刑事审判程序。"别担心。她很好。"
    
    我说,"我很怀疑。"
    
    "你们记者以为,占中是原因。但事实上原因比这要多得多,这涉及到国家安全,涉及到恐怖阴谋,刑事审判程序才管不了这么多。"
    
    "人们对我说,她卷入了村民纠纷。"
    
    "事关煽动骚乱,影响国家利益。"
    
    德国《时代周刊》驻北京记者助理张淼被捕经过


    匆忙整理行李:离开中国前记者的行李箱 © Uli Knörzer
    
    那个壮汉不断地追问张淼,我坚持要一个律师。他们现在要我在十页的中文记录上签字,但却不提供翻译件,我们也不能带走原件去翻译。我们拒绝。"就在这里翻译,口头翻译。我们有时间,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整个一小时的争执,最后,震怒的他们终于让我们离开。
    
    出来的时候,翻译长长吁了口气,"他们给你加上了所有的罪名——分裂、反抗、香港,对你很不利啊。"
    
    "我想明天出境。"
    
    "希望你明天能出境。"陪同我的随员说,"我们陪你去机场,以免你被拦下来。"
    
    夜里,我发疯似地整理行李,记录本、材料、信件。我知道,我走之后,他们会来搜查。第二天,大使馆的两位工作人员陪同我前往机场。在机场,一位同事打来电话,香港的凤凰卫视提到一个德国记者,在香港参与策动。还没挂掉电话,我又收到徐警官的短信:"一路平安。微信号多少?这样可以保持长期联系,欢迎再回北京。"
    
    德国《时代周刊》驻北京记者助理张淼被捕经过


    离开中国之前:《时代周刊》记者在北京机场匆忙登机 © Uli Knörzer
    
    尽管律师尝试了各种办法,我们还是没有张淼的任何消息。在不断询问下,律师得到消息,她已不在第一看守所了。我们担心她进了黑监狱。这种非法监狱不受法律监管,安全局的人在里面为所欲为。一天以后,我们得知,她被转到了通州看守所,通州是北京的郊区。根据法律,那里的警察和守卫是不许打人的,但是他们常常利用特定的同监者——他们受命于守卫或在他们知情的情况下——虐待同牢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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