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思维:从胡适被同盟开除一事说起
霁月轩客
1933年1月30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在北平城成立分会,胡适被选为分会主席,并推荐杨杏佛,胡适,成舍我三人视察北平监狱。视察完后,一封北平反省院政治犯用英文写的控诉书搅起了风波。此控诉书言之反省院存在酷刑拷打等等。上海同盟总部的宋庆龄等写信责成北平分会立即向当局提出严重抗议,废除北平种种私刑,并释放一切政治犯。但胡适是刚视察完北平反省院,并没有发现酷刑拷打的现象,他抱着认真的态度指出了匿名信中的几个疑点,颇有说服力。他认为“随便信任匿名文件”是“总部自毁其信用”,由于控诉信已经发表,他甚至要求上海同盟总部对此作出“更正或救正”。这种“固持己见”当然触犯了同盟的权威人物。稍后,胡适在《字林西报》发表“一个政府应该有权对付那些威胁它本身生存的行为,但政治嫌疑犯必须如其他罪犯一样,应该受到法律的保障”的言论,由于“攻击同盟,尤背组织常规”而被上海召开的临时中央执行委员会会议开除。
在这次风波中,同盟总部和胡适的思考问题的方式是泾渭分明的。胡适秉持“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的态度,用事实说话,力求实证;而同盟总部,尤其是极左派,认为“中国监狱里的拷打,是公然的秘密”,已有先入为主之见。其逻辑为:既然中国监狱里普遍存在拷打,那么每一所中国监狱都存在拷打,用抽象来否认和无视个别,特例的存在。然而,如果存在特例呢?但是极左派连这个假设都否认。因为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假设。这种逻辑进一步发展就是:北平的反省院里一定存在酷刑拷打,这就是事实,虽然他们连像胡适那样的亲身的视察都没有进行过。这种简单而粗暴的思维方式,逃避了复杂的生活和复杂的问题,可是却不为胡适所欣赏。他曾经说过:“我憎恨残暴,但我也憎恨虚妄。”这是一个独立特行的自由知识分子的内心独白,展现给人们的是一种健全的思维方式。独白背后的那份正直,那份寂寞,很难为人所了解和认识。就连作为左派良知的鲁迅也深受“半个思维”的影响。“同盟风波”之后,他写了《光明之后……》一文,对胡适进行了他那种特有的讽刺,用“中国监狱里的拷打,是公然的秘密”来否认胡适从事实中得出来的结论。
“半个思维”——简单而粗暴的思维方式,无视具体事实的思维方式,在中国可谓流毒甚广。在极左年代,好与坏,黑与白,一切都泾渭分明。“地主”,“富农”,“封建社会”,“资产阶级”一旦被贴上“坏”的标签,那么具有这些身份的人一概都要被打倒,那些具体的个人,具有不同人生经历的人,高贵而善良的活生生的人,在这些抽象名词下面,不过是一堆可有可无的符号而已。事实上,大量的贵族,地主,资本家也曾经为人类的解放事业作出过无私的贡献。但是整个的个人所无法抗拒的政治试验遵循的却正是“半个思维”准则。这个准则认为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是必然和正当的,对于推进整个社会的运转而言,具有惊人的高效率特点。它拒不承认这种冷漠而恐怖的牺牲是一种错误。我没有经历那个混乱而荒谬的年代,但是我从家乡的《县志》上看到那些极具审美价值的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建筑被造反派付之一炬的历史,那种震撼和心痛是无法言说的。
历史真是一位会开玩笑的老人。曾几何,国民党因为腐败而垮了台。到了现在,中国也出现了吏治腐败的局面,而右派在某种程度上担任了左派历史上曾经的角色。现实的阴暗我们不得不承认和承担,但是“半个思维”也必须消灭。遗憾的是,右派中依然继承和盛行着“半个思维”,依然喜欢用贴标签的方法来处理问题。对于中国,他们贴上“坏”,对于美国,他们帖上“好”。好就是绝对的好,坏就是绝对的坏。中国做的一切都是坏的,美国做的一切都是好的。中国发射载人飞船会引发世界具备竞赛,而美国登陆火星就是为人类宇航事业做出了贡献。如果你考虑“半个思维”的继承,发展和毒害,你就不会对这些厚颜无耻的言论感到过分惊讶了。如:“我就是喜欢吃美国救济粮食”,“汉奸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我真的想出国”,“做中国人,不如做美国狗”等等。他们给中国的各个领域脸谱化。“城管打人是普遍的”,那么城管都打人,不可能没有不打人的城管。如果你用具体的事实来证明他的错误和偏执,他就会气急败坏地骂到:你是共奴!中国维护国家利益是狭隘的民族主义,美国维护自身利益而侵略他国,他们却要狡辩为基督徒或勇侠行为。你举出事实,他们又骂到:共奴!
总而言之,由于“半个思维”的毒火攻心,他们洋洋得意地认为自己绝对没有错误,俨然一副良心和道德在头上的权威模样,虽然他们讨厌权威。他们推崇独立特行的知识分子,可是他们可以做到不臣服于政府,但是却臣服于自己的政治理念——他们认为它是绝对正确和不可动摇的,这种信心左派们也曾经一度拥有。由于臣服自己的政治理念,转而臣服于白皮肤的主子。他们可能真的憎恨残暴,但是却不憎恨虚妄。相反,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念或不可告人的权力阴谋,他们利用虚妄,制造虚妄。
无论极左,还是极右,一旦被“半个思维”点中笑穴,无不表现出极大的狂热和疯癫。具有健全头脑和思维方式的知识分子总是不讨人好的。在极左年代,他们饱受迫害和摧残。在当代,他们也是孤寂的。但是无疑的是,人们必须从历史中吸取沉重的教训。如果不吸取教训,历史总是会开玩笑的,类似的玩笑我们已经看完一个了。
希望百年过后,不要又有人跳出来大喊:
“你们什么都没有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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