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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灰色 读胡平《犬儒病》
日期:10/16/2005 来源:观察 作者:一平


胡平不是书斋里的学者,他参与政治;他的文章大多也不是纯思想纯学术,而多关涉中国时政大事,可谓是 “风口浪尖”,按说他的文字应该充满“火力”。但恰恰相反,他的贡献之一——从民主墙开始,是在极权话语笼罩中,他在政论领域提供了“新”的言说方式——说“理”:不以“权”而说,也不为“权”而说;而是以说求“理”。这就是把“枪”还原为“理”
。当时文学杂志《今天》,其重要价值也在“新”的文学语言方式。所谓“新”,是由在极权统治下恢复了中国三、四十年代的文化语言。“胡平文体”实际是有传统的——胡适传统。人们可以不同意胡平的某些见解,甚至对之批评,但他的言说方式却是求理的,可以与之论辩。这是民主政治的言说方式,是走出极权政治的重要一步。

专制与民主的区别,关键所在:是权力;还是原则? 在言说上,权力体现为占据:“我”说“我”支配。其抢占语言空间的中心、至高点,“我”代言真理,不可置疑。“我”说“我”审判“我”发令。“我”即中心,“我”与“理”不分——我即“理”,专断,居高临下,不容异己,一言九鼎。一位作家说:“他们说得高尚,但把别人都留在阴影中。”这个阴影 就是“我”对他人的精神占有和笼罩。实际这是“我”在言说空间的权力占据。

而民主是以原则为尚。它不是“我”说,而是说“理”。可以说民主是说理主义。首先,“我”与“理”相分,“我”不是理,只是求“理”。再,其尊重语言公共空间,“我”不是中心,也不代表真理;此空间是开放的,容异的;每个言说者是平等的,被尊重的,“我”是一个,而不是“一”的整体。因此,“我”的言说是参与的,而不是占据的;是可质疑的、有原则可参照衡量的,而不“我”说即“是”。说理主义是理性的、逻辑的、分析的、求根据的;反之则是专断的、情绪的、空泛的、概念的;民主言说是从容的,容纳的,而不是偏执极端的。

胡平以分析见长。比如,“不少人至今仍强调文革的所谓反官僚体制的积极意义”,胡平指出:“这些人不知道,大独裁者都是不喜欢官僚体制的……
,正像大资本家不喜欢中间商”,“一个人不断地造反、反权威,其逻辑后果是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走向最高程度的独裁。”他分析:“红卫兵运动貌似反叛权威的运动,其实它恰恰是权威主义的运动”,他们“自称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注意这个‘小’字,……它表示对‘大’的依赖,并以此为荣。”中国人有许多糊涂的政治观念,比如人们常将共产极权当为封建专制,说毛是五千年的封建传统。其实共产极权和封建专制截然不同,差距有文明和反文明之别。在“解读晚年周恩来”一文中,作者通过周恩来分析了这个问题。他指出,传统封建专制有君臣共遵的“道”——仁义原则,且而“君”“道”分离,“违上顺道,谓之忠臣;违道顺上,谓之谄臣”;而“共产极权制度则不然”,其“最大特点是道君合一”,“领袖是真理的化身”,“党和领袖为了确保自己的权力不受威胁,……禁绝一切不同的力量乃至不同的声音”。由此,封建专制和共产极权的文明与反文明之别就界分出来。进而“周恩来是忠臣”,这样一种糊涂想法也随之瓦解。极权制度无道义原则,人必须“违道顺上”,其“根本不允许有忠臣”。

在“比赛革命的革命”一文中,他对民众政治的心理分析可谓精彩。作为极权社会,“革命者掌控了一切资源,……革命被确立为人生唯一的价值标准”,权力按照人们的革命程度安排其命运。革命常常有利可图,而不革命或反革命则注定吃亏倒霉,因此“到头来,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会卷入到比赛革命的革命中去。”毛时代的“宁左勿右”,文革的群众暴力,都来于“比赛革命”。胡平说:“文革中的狂热行为,十之八九时装出来的,是故意给别人看的”,“打人证明你阶级情感太深,深到了你的理智无法控制的程度。反之,则有立场不稳,阶级感情有问题的嫌疑。”“打人貌似非理性行为,其实却是十足的理性行为。”中国当代历次运动,所谓“过火”现象,群众暴力,此是根源之一。假如人们对之都有了认识,以后即使再闹运动,人们想装“狂热”也装不了了。这是思想的力量。

胡平的语言平实,但他能将复杂的问题说得清楚明白。汉语欠缺说理传统,而中国与现代国际政治甚有距离,中国社会本身的冲突和矛盾又极为复杂;在这种情况下,能做到这点,需要很好的理论素养,清晰的思辨力,精通政治和中国社会,同时也需要娴熟的汉语。胡平语言功底坚实,读他的散文“戒烟”“吾五五悟”,颇显出他的语言功力和风格。在胡平的文章中,很少看到别扭的句式和生涩的词汇,而这是许多理论者的通病,甚至可以说是当代汉语的病症之一。他的文体平实,但耐读,除言之有物,亦能引经据典,也常有生动的口语和比喻,如:“请将不如激将”、“理他算输”、“不痴不聋,不做阿加翁”、“正打歪着,歪打正着”、“脸澡盆带孩子”等,后两者是俗语的进一步创造。他在严肃中,不失幽默。

人要求生存是本能;人如何生存则受观念支配。人的意识有限,因此权势很容易利用意识形态对人操纵,这是思想之所以重要的原因,也是言论自由所以重要的原因。思想的意义是以观念改变观念。自由是言说的前提,在此之下我们还有说什么?怎样说?前者是向权力争取来的,而后者则是思想者自身的问题。这二者都是重要的。

5

“米奇尼克:人、角色、思想”一文写于1996年,而作者了解米奇尼克是在1984年。应该说米奇尼克对胡平的影响很大,我想胡平许多方面是以之为范。当然中国的事情远远比东欧复杂困难得多。研究胡平,这篇文章应该注意。

胡平倡导理想,这在他的文章中反复强调。但理想有危险性,因为人的社会理想很容易导向乌托邦。中国共产主义之悲剧有乌托邦的因素。毛后,中国犬儒精神盛行,这和深受乌托邦之害有关系。现今中国实需要理想精神,否则社会秩序和原则无法建立,因为秩序和原则的持守依靠人的精神和道德。但需要警示,当社会瓦解进入危机状态,人又很容易产生乌托邦幻想。因此,既坚持理想,同时又有对现实、社会、人性的清醒认识,接受局限和欠缺,这对中国非常重要。

胡平坚持民主理想,此不必言,要注意的是他民主社会的清醒认识。在“米奇尼克:人、角色、思想”中,他对米奇尼克的引述也就他的思想。他提醒,不要由反共产制度“ 堕入另一种乌托邦——民主乌托邦”。“人性本身不完美,因此不论什么制度都不可能使人类社会完美”。民主是灰色的,是“永远的不完美”,“民主就是恶棍小人加正人君子加猴戏的大杂拌”。的确,民主不好,但“专制更百倍可恶”,因为“只有民主制才具有自我怀疑、自我批判的能力,……才能自己纠正自己的错误”。

如果理想建立于对现实的充分理解、接受人性和现实的局限与欠缺的基础之上,那它就是坚实有力的,切合人的需要与存在的。

2005年7月-9月 于伊萨卡

──《观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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