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巴金”考验中国文化界
朱健国
【新世纪特稿2005年10月21日】一个“悼念巴金”大潮自2005年10月17日晚弥漫神州,犹如一次集体“核磁共振成像”,尽显中国文化人灵魂深处的形形色色,预兆中国文化界的悲剧远未结束。
谁都难以逃避,几乎每一个中国文化人都要以自己的方式参与“悼念巴金”,或在官方媒体审慎撰文,或在民间网络惴惴发帖,或用手机短信、QQ来一“段子”,或一言不发扪心自问——人人都在“悼念巴金”中接受考验:有人欲借巴金粉饰中国早已“尊重文人”“创作自由”“公民写作”“和谐社会”,有人想用巴金沽名钓誉升官发财,有人以仰视巴金造神谀墓为乐,有人不识巴金真面目盲人摸象,有人学习巴金想说真话而不坚持的中庸之道,有人以友情评说为公理公论,有人想直面巴金反思巴金超越巴金……
趣味横生的是,对巴金的关注,官人和民间达到了高度统一和谐,官方和民间借助巴金展开了一场各取所需的搏弈。“挟巴金以令天下文人听话”,是官方的“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战略,巴金似乎成为执政者统战自由文化人的一个法宝;“赞巴金以求政府宽容自由思想”,巴金好象民间文化人劝喻“圣上”行王道容民主的一个“形象大使”。
巴金俨然专制者和自由思想者共同的朋友、偶像、道具。
至此方知,没有什么独立思想,也没有什么精湛文学艺术的巴金,其真正的本事是圆通的人生艺术——让官方和民间都能接纳自己:用妥协争取庙堂施恩,以忏悔求得江湖认同——谀词对强权,真梦寄百姓。若将巴金“面面通”的人生秘诀科学总结,可能使中国早日成为“和谐社会”?
于是乎,颂歌如潮,异议难生。在官方媒体主旋律的“导向”下,全国“一致通过”,神州大地一片巴金赞歌,不容一丁点反思研究,民间网络上依稀几篇探讨巴金悲剧的帖子,只能如流星而过,一闪即逝。
眼下官方、民间一起赐予巴金的谥号是: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爱人民,中国作家和中国文坛的良心,“讲真话”的楷模:不断忏悔中的自我救赎的榜样,“一个时代的标志”。
面对这样“生得高官,死得哀荣”的官民共誉的巴金,哪个文人能不效仿?如此“悼念巴金”大潮,必然产生一个“人人学巴金”的新热潮。
从文化人来讲,学习巴金,首先可以深享“圣眷”六十年!
1945年9月22日,巴金到桂园拜访来渝进行“重庆谈判”的“潜龙”毛泽东。毛与巴亲切握手,说:“我在延安听很多年轻人说,由于读了你的《家》才走上革命道路……”胜似“杯酒释兵权”,一席“圣谕”让巴金激动得“顿时上交思想自由”,归来对人说:“既然已经划入兄弟队伍中,我就要使出全部的力量做一个合格的战士。”从此彻底放弃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理想,对土改、反右、大跃进、文革一系列专制运动均以“战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革命精神积极配合。
巴金放弃“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自然有一份丰厚的回报:1949年后历任中国文联第三、四届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二、三届副主席及第四、五届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上海市文联主席,《收获》终身主编。第一届、二届、三届、四届、五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第六届、七届、八届、九届全国政协副主席。1999年6月9日,国务院将北京天文台发现的8315号小行星申报国际天文联合会后命名为“巴金星”,2003年11月,国务院授予巴金“人民作家”荣誉称号。
巴金从1983年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直到死去为止,整整当了22年副总理级国家领导人!从无政府主义理想者到副总理级国家领导人,其天壤之别的鸿沟,只有巴金那高超的人生艺术和道德灵活性才可跨越!
整个20世纪一百年,没有哪个中国文化人享受了如此丰盛的荣华富贵。这般好处,谁不学巴金?!
其次可以深得民间称颂25年!
一些民间文化人不顾“官盛则近谀”(韩愈《师说》)的古训,只取巴金的“八年真话忏悔”进行赞扬。
民间流行的话语说,“从1978年到1986年间,巴金用‘讲真话’的态度写了150篇随笔式的短文,后来被编辑成《随想录》。他在文章中深刻反省自己当年迫于形势说过的不少空话和假话,并不因为那些违心的言论是由于强权的驱使而自我原谅。他无情剖析自己‘由人变成了兽’的历史:‘我怎样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渊,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多次呼吁建立一个‘文革’博物馆,让中国人永远记住‘文革’的疯狂与荒谬,不再重演类似的历史悲剧。”
虽然谁都明白,“巴金没有后续的行动,所谓没有后续的行动就是该沉默的时候他没能保持沉默。而且,他的反思在《随想录》那里停顿下来了,此后的写作没有进一步深入和发挥,没有提供新的思想要素。的反思在《随想录》那里停顿下来了,此后的写作没有进一步深入和发挥,没有提供新的思想要素。巴金后来是一种仪式化的存在。”但是大家依然要对巴金致敬膜拜,因为,在活着的同等资历、同等影响的文化人中,只有巴金还有点忏悔意识。他虽然不能坚持真话,但向往过说真话;他虽然骨头很软,但想过硬一下骨头。
既非英雄,亦非坏蛋,这样的境界,实在很合乎今日犬儒之风盛行的中国文化界——巴金实在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学习榜样。
从执政党来看,学习巴金可使“天下英雄尽入吾毂”,一夜建成“和谐社会”。只要文化人都像巴金那样不固执己见,有理想,可放弃,有真话,不坚持,就依然还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个社会就可以“科学发展”了。巴金虽然无情剖析自己“由人变成了兽”的历史,忏悔“我怎样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渊”,但他并不一定要回归为人,宁可在“全国政协副主席”的乌纱下当六年植物人。
如果全国文化人都是巴金,再来一次反右、大跃进、文革、“风波”都不会有问题。因为“风波”之后的1992年,巴金在杭州天天笑看电视剧《还珠格格》(《竞报独家专访跟随巴金时间最长的护工》),也不会“随想”一下现实中的“风波”。
巴金如此,以巴金为楷模的文化后生,当然也会如此。
只可惜,一派大好的“学习巴金好榜样”形势中,有那么几声微弱的“反调”和边缘之声:
杂文家刘洪波说:《巴金走了,“讲真话”还需继续》(《南方都市报》)——暗讽巴金没有坚持讲真话;
网络评论家赵牧说:《巴金终于可以死了》(凯迪网)——嘲弄巴金为权贵当了几年植物人;
鲁迅研究专家林贤治说:“回顾巴金一生,总体上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性的存在,从一个无政府主义的年轻的思想战士,真理的追求者,为人类幸福而写作者,成为一个纯作家、一个一度跟风的作家、一个理应保持沉默未能保持沉默的作家,或者说成为一个无法保持沉默的人,这一点我深表遗憾。”(《新京报》)——委婉地地否定了巴金精神;
文革史专家徐友渔说:“我们确实应该超越巴金,如果巴金晚年的认识和境界已经是我们只能景仰而无法逾越的高度,那只说明我们的精神状态和精神水准是可悲的、令人遗憾的。巴金是一个善良、真诚的普通人,而不是思想巨匠。他在晚年提倡说真话,除了对自己的一些经历表示忏悔,并没有为揭示历史真相作出多大贡献。”(世纪中国网)——这里强调巴金只是一个普通人;
文学评论家朱大可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不会参加巴老的遗体告别仪式,他觉得用“生得短暂,死得漫长;生得痛苦,死得幸福”这句话很能概括他对巴老的评价(《财经时报》记者胡劲华)——朱大可说百岁巴金其实“生得短暂”,真是一语中的,意味深长,警世名言。
但从另一面想,我又要说,巴金并未死!只要中国一日不真正实现民主自由,巴金就一天不会彻底死亡,大大小小的“巴金”正在恣意鲜活呢——不久前来大陆进行“文化之旅”的台湾作家李敖,其实也就是巴金的再现。
巴金与李敖是否有过联系?李敖对巴金有过什么评价?我孤陋寡闻,没有找到相关资料。但我深信,尽管他们是老少两代人,分居海峡两岸,老死未相往来,但他们的心息息相通,都是迷失于伪现代化岐途而未能迷途知返的“入毂英雄”。
他们都曾经是代表中国新希望的知识分子。
两人都在青年时代勇敢坚决地反对专制独裁代表蒋介石及其领导的国民党。
1945年以前,巴金以法国“无政府主义”理想在上海反专制要民主争自由,拜鲁迅为师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闯将之一。
1988年之前,李敖举英美自由主义在台北倒蒋争民主,以胡适为鉴横空问世成为台湾自由民主新潮的急先锋。
但是,他们最终都以为“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当敌人垮台之后,自己也中道崩殂,失去“独立思想”,沦为“敌人的敌人”之工具(如此悲剧值得今日多少自由主义思想者资治通鉴啊)。
李敖此次在大陆演讲,时时回头看看身后“刘老板”的眼色,恰如一只武艺高强的老猴在被耍时也常常回首听听耍猴人的指令——这不正是巴金无情剖析自己“由人变成了兽”的历史再现么?!
今日因为要得奖发财升官的中国文人,不都得常常回头揣度身后的什么人的脸色而以“公民写作”而“自律”、“自宫”么?
“学习巴金”,就难免再重复一次“由人变成了兽”的历史。才高胆大的李敖尚且逃不掉“由人变猴”的命运,可见“巴金精神”何等生命力。
我毫不反对巴金,也无意贬损巴金。我只是反感以巴金为楷模,我只是想探察巴金伪现代化现象的真相:巴金说自己的作品一半是废品——巴金想为自己盖棺论定“五五开”。愚以为,他仍然谦虚地高估了自己——在我看来,巴金有个“四六开”就不错了。
万物共生。左右逢源,“两朝领袖”的巴金也自有他存在的权利和价值,但是若要中国文化人都效仿巴金,必定灾难无穷。
官家民间争夺巴金60年了。“悼念巴金”是最后一次极其激烈的争夺战。历次争夺战中,多是官家胜,民间败。此次将结局如何?民间已又显败象!
巴金健在时尚不顺应民间,死后民间又有何法将他从“全国政协副主席”之官场拉回来?可怜的巴金!
“悼念巴金”乃一场人性大考试。谁的“悼念巴金”考卷正确?谁的“悼念巴金”考卷可得高分?
相信时间会给出公正的答案。
2005年10月21日于深圳“早叫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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