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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 章诒和的力量
日期:2/4/2007 来源:网络 作者:安琪

安琪


“生女当为章诒和”――这是2004年5月31日著名杂文家牧惠逝世前一周在巴黎与我谈及章诒和时的“口头禅”,语气中充满深情赞佩与欣慰。据说这是北京“圈内”的流行语。在巴黎,章诒和及她的作品也是朋友间争相传阅和谈论的话题。少有时间阅读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高行健,很快就读完了我送他的「往事并不如烟」的网络打印书稿。他对我和友人说:这是我近年来读到的最好的中国作家的作品。

应该说,章诒和这个名字,是伴随着她的文字为人心仪、令人肃然起敬的。

她的家史,她的牢狱之灾,她的个性,她的才华与敏锐,特别是她那冷峻而饱蘸激情的笔触所表达的对个体生命的关怀,浓缩着阅尽沧桑的透彻与感悟。

从「往事并不如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月出版)到网上传阅的《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以及新书《伶人往事》(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10月),可以说,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部历史的展现,这些人物以各自不同的角色悲剧深刻而细腻地勾勒出了他们所共处的鬼魅时代的荒诞与不幸。阅读章诒和,就象是进入一场弥撒,在那些触目惊心的字词之间,有眼泪,有忏悔,有思索,更有神圣的钟声从心灵深处回响。阅读的过程,也是一个洗礼的过程。这种情形正如高行健所说:“文学并不旨在颠覆,而贵在发现和揭示鲜为人知或知之不多,或以为知道而其实不甚了了的这人世的真相。真实恐怕是文学颠扑不破的最基本的品格。”“而文学触及到真实的时候,从人的内心到事件的过程都能揭示无遗,这便是文学拥有的力量。”(高行健:“文学的理由”。下同)


“是文学让人还保持人的意识”

花甲之年开始写作的章诒和,一开始就将自己的余生与“用笔发言”结成了“生死恋”。她说:“我拿起笔,也是在为自己寻找继续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将枯萎的心。”(「往事并不如烟」自序)这样一种写作理由,唯一的、也是全部的支撑点自然是真实写作。对此,“经历了天堂、地狱、人间三部曲”的章诒和是有心理准备的。她说:“许多人受到伤害和惊吓,毁掉了所有属于私人的文字记录,随之也抹去了对往事的真切记忆。于是,历史不但变得模糊不清,而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改写。这样的‘记忆’就象手握沙子一样,很快从指缝里流掉。从前的人什么都相信,相信……后来突然又什么都不信了。何以如此?其中恐怕就有我们长期回避真实、拒绝真实的问题。”(同上)

我们看到,章诒和面对的真实,既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对于 “往事”的叙述,章诒和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是具有独立人格和鲜明个性的“这一个”。他们在人为的悲剧社会的大背景中挣扎、求索。命运的跌宕起伏,伴随着人的卑微和迷茫,事业的辉煌与失落。让人掩卷慨叹的,是个体生命的痛苦与无奈。是生命的追求与被践踏的人生。这样一件件人物卷宗,正是我们所亲历时代的社会生活场景――这是一幅怎样的炼狱之旅啊?!

“是文学让人还保持人的意识”。可以说,章诒和的写作,也是生命的写作。她以人为本,叙述中充满对生命的敬畏,以及对人的权利和尊严的捍卫。她的文笔深邃优雅,犀利洞察,笔之所触,有情有义,情义并重,悲伤中不尽悲伤,愤慨中不尽愤慨。这样一种朴素深沉的真实写作,呈现给世人的,是浩气长存的生命篇章。在饱受共产文化浸淫的中国社会,在“去圣已远,宝变为石”(章诒和「伶人往事」自序)的消费年代,章诒和的写作,简直是一个奇迹!她出手不凡,一本书,几个人物,就把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讲话精神”解构了。不仅如此,这样一种“对个体生命的确认”的真实性写作,让我们见证了“文学之为文学而不可动摇的理由”。“在这里,真实不仅仅是文学的价值判断,也同时具有伦理的涵义。作家并不承担道德教化的使命,既将大千世界各色人等悉尽展示,同时也将自我袒裎无遗,连人内心的隐秘也如是呈现,真实之于文学,对作家来说,几乎等同于伦理,而且是文学至高无上的伦理。”

在这里,章诒和的写作,宛如一股穿越时空的清泉,给业已荒芜的中国当代文学注入了一生机,她用“换代之际的人物”(指国民党政府与共产党政府的不同统治期),在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之间的沟壑上,架起了一座桥梁。那断裂的残垣断壁处,尽是荒唐言和辛酸泪。从中我们依稀可见中国人的脊梁――一个遭强权百般蹂躏、践踏的不屈的人的脊梁!!!

前不久,我在给国内一位受人尊敬的诗人的信中写道:“节日期间,除了忙活,我读的就是章诒和的「伶人往事」,她写得真好,道理说的非常透彻,常常让人从心里喝彩,也为主人公流泪。她笔下的伶人,是中国艺术的灵魂,也是受尽凌辱的悲剧人物,多亏有个章诒和,才让这些人的灵魂得以复活,让这些人和事,让他们的命运来鞭打制造噩运者,警醒已然麻木的人们。

感谢章诒和,她一个人的力量,顶得上一个军队……”

果然,章诒和的力量引起了当局的惊惶。


被禁者的光荣

据报道,最近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以“吹风会”的方式下令禁止发行八本文史书,其中第三个被点名的就是章诒和的新书「伶人往事」。

其实,纵观共产党执政的历史,就是一个“禁”的历史。大到禁止言论自由,小的禁止民间娱乐,甚至老百姓的穿着打扮,在某个特定时期也是有严格规定的。至于有关出版物的禁令,则是频频迭出,从未间断。久而久之,人们已经习惯了在共产专制下的“禁区”中玩“捉秘藏”游戏。远的不说,五十年代出生的朋友,大都有在“文革”中,打着“批判大毒草”的旗号读禁书的体验,其效率和记忆力是阅读非禁书所难以相比的,以至形成了“禁”的魅力和阅读动力。人们以读“禁书”为快,以被列入“禁书”的名单为指南,在精神严控时期,以及在文化垃圾泛滥的当下,这成了许多读者的一条约定俗成的择书 “捷径”。可见,“禁品”必是“精品”,同样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共产党意识形态“禁区”的衍生物。一种常见的现象是,“禁书”的盗版与再版的数字,往往要超过正常出版物的数倍。

既然“生活在禁区”已是一种常态,那么三本书,三次遭禁的章诒和,为什么偏偏这一次就“很在乎”呢?
问题在于,大凡被禁者,均如章诒和一样,完全被闷在鼓里,“不懂禁书的规则和程序”,不知向谁求诉。而这一次,据章诒和陈述,新闻出版署副署长“邬先生对出版此书的湖南文艺出版社说(大意):‘这个人已经反复打过招呼,她的书不能出,……你们还真敢出……对这本书是因人废书。’”这才让章诒和明白:他们针对的不是书,是人。对此,章诒和直接地公开表态声明说:“邬先生没有对《伶人往事》做出任何评价,却对我本人的个人权利进行了直接的侵害。我们的宪法有明文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他的‘因人废书’,直指我本人,直接剥夺我的出版权,而这是一个公民的基本权利。”(章诒和:「我的声明和态度」2007年1月19日)

几句话,清楚明白,很硬气,也很有骨气,与章诒和的为文一样,透着尊严和良知。对她来说,无论如何,作为公民的基本权利决不容侵犯。这里,个体对抗专制的勇气令人肃然!

那位能说出“因人废书”的邬先生,出言不逊,比起他那些“左前辈”来,可谓小巫见大巫,不提也罢。问题在于,尽管邬书林的话语中,明显有“例行公事”外的“主动发挥”,但这个声音能够出现在所谓“和谐”社会的“流行音乐”中,绝非偶然。就象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一书受到批判一样,二十年后的今天,还是这个出版社又因出版章诒和的「伶人往事」而遭受惩处。而这二十年,是所谓改革开放的二十年,当政者既要搞“三讲”、“与时俱进”,又要构建“和谐社会”。但是我们看到,号角吹得再响,仍然是“左调门”偏高。既然坚持“党的四项基本原则”,那么执行者必然“宁左勿右”――这是共产党意识形态统治不变的定律。在这种情况下,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如果不从制度上来一个根本性的改变,也绝无可能如章诒和所想,“给草民腾出一点儿空间:给他们留下一张嘴,叫他们说说;给他们留下一只笔,让他们写写。”


右派光荣,永不言悔

让人们有“说说写写”的空间,这个要求本身并不高,是任何一个民主社会所自然具备的条件。但在中国这样一个极权专政下,以及附庸于这个专政机器的千千万万个邬书林那样的“螺丝刀”的钳制下,说与写都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从“延安整风”运动迄今的六十多年里,各种数不清的罪名冤狱哪一个不是与“说说写写”有关?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不就是一种他个人(而非他所在的那个党和政府)面对那些掉入其政党所设“引蛇出洞”陷井里的森森白骨的“良心发现”吗?除了章诒和父辈们的一桩桩“往事”外,林昭、张志新、遇罗克、……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哪一个不是因“说说写写”而被剥夺了生的权利!章诒和自己不也是因为在1964年4月4日的日记中讲江青出任中宣部的一个处级领导,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八个字,换来了十年徒刑吗?。(据法国国际广播电台“人物特写” 2007年1月25日。)还有那些因言获罪的新老囚徒;还有那些不断受到骚扰和威胁的说者与写者……

况且,“永远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所谓平反“冤假错案”,也是党内斗争和转移社会危机的需要,远非真正的“悔过”之举。以右派来说,半个世纪过去了,右派仍然是右派,只不过在右派前面加了定语,如:“平反右派”,“摘帽右派”,“问题右派”等等,等等。这就是说,一日右派,即永远的右派,绝无出头之日!这对那些八九“六四”以来私心期待平反的人来说,是值得深思的。平反到底意味着什么?经验告诉我们,除了证明当政者的合法性权威以及被平反者的归顺外,于社会的民主进步毫不相干。这样的“轮回”可以休矣!

遭遇过劫难的章诒和是明白的。几年前,在她的第一本书出版并遭遇坎坷期间,她在北京西郊福田公墓买了块墓地,将书名“往事并不如烟”作为自己的墓志铭,可见其志。这一次被“因人废书”后,她说:“祝英台能以生命维护她的爱情,我就能以生命维护我的文字。”这里表达的是对自由言说的忠贞不渝,是个人权利的宣言!含义深长,掷地有声!其中没有丝毫的期待或奢望,只有以赴死的决心坚守写作权利的决绝!
在此,我们要向包括章诒和在内的那些“永远的右派”致敬,并引以为荣。这里显示出他们自始自终的人格独立和坚守,即使被“平反”了,也从未“融合“,从未低头,从未同流合污。如果让我们列个右派排行榜,同时也列个左派排行榜,相信每一位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将右派排行榜看作光荣榜,左派排行榜当作耻辱柱的。

章诒和在「伶人往事」自序中这样说道:“艺人,是奇特的一群,在创造灿烂的同时,也陷入卑贱。他们的种种表情和眼神都是与时代遭遇的直接反应。……伶人身怀绝技,头顶星辰,去践履粉墨一生的意义和使命。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仅此一点,就令人动容。……正因为奇特,他们也就有可能成为审视二十世纪中国式人生的一个观察点。”

大概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用“说说写写”来把握人生观察点的“作家也是打不倒的……一个作家如果能在人类已如此丰盛的文学库存里留得下一本日后还可读的书该是莫大的慰藉。”
对读者来说,能读到一本触动心灵的书,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慰藉呢?

“往事并不如烟”,是章诒和的墓志铭。是勿忘历史的座右铭。

2007年1月30日于巴黎三味聊斋


参考资料:

高行健:“文学的理由”。(高行健获诺贝尔文学奖时在瑞典皇家科学院的演
         讲。2000年10月7日)
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月)
        「伶人往事」((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10月)
        “我的声明和态度”(2007年1月19日)
法国国际广播电台“人物特写”(2007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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