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发云谈《如焉》专访:达摩身上有我的影子
一开始,胡发云的这部小说《 如焉@sars.come》是在网上传播。刊发于2006年第1期的《江南》杂志之后,却引发了今年6月一场思想界和文学界之间的大争论。杂志刊载之前,据说,在北京,小说打印本一时"洛阳纸贵"。
《如焉@sars.come》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小说。现在,小说的单行本终于出版。它的最大价值,在于民间知识分子角度的选题,而小说中所涉及的问题,却长期为文学界所忽视。这一点,恰恰契合当代思想界的需求,成为对当代文学界责难的爆点。在采访中,胡发云所更愿意谈的,也是关于当代知识分子犬儒化的问题。似乎,它离大多数人更远些,但作为社会生态的一个表征,谁又能否定它冰山之下的意义呢?
记者:这部小说在《江南》杂志首发之后,成为文学界和思想界论争的引爆点。那次论争是否更坚持了你对当今文学界的总体评判?
胡发云:那次论争,更多是一次暗夜中的混战,双方的刀枪剑戟没有找到交锋点,对空挥舞一番,也就很落寞地鸣金收兵了。老话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场混战,是否知己,不敢说,但起码是不太知彼的。
至于对文学界的评价,我一直没有对当今文学界的"总体评价",只有一些零星感受。因为我读得不多。
记者:本报也曾经将这次论争作为一个专题作过介绍。但说实话,作为一个编辑,我那时心底忐忑:它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在普通读者那里到底会有多大关注度呢?
胡发云:读者的关注,最后都在阅读那里。就像厨子争论菜如何做,食客是不感兴趣的,但是,菜端上来,食客就会说好吃或不好吃。至于当代文学是如何的,在读者那里已经听到了反馈吧。
记者:章诒和评价这部小说,"六朝无文,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而已;当代亦无文,惟胡发云《如焉》而已"。这里面自然有一种真诚的欣喜。我感觉她是在感慨当代知识分子精神状态?
胡发云:这句话我是从研讨会上丁东的发言中听到的。我想这只是一个阅读者一时率性的慨叹,不是一次科学总结。但我还是很喜欢。从后来与章诒和先生多次聊天中,发现她更多是谈我的语言与人物形象,既没说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也没说表达勇气一类。她是一个很感性的人。
记者:我个人觉得,如果说这部小说里有谁会引起更广泛的思考,毛子应该是一个更真实的形象。这种犬儒化,是体制必然造成的,还是知识分子天性中会带有的东西?
胡发云:知识分子是体制生的,它没有天性,如果硬要说有的话,那也是体制留在他身上的遗传密码。毛子这个人物出来以后,许多人都自嘲,说自己是毛子,说周边都是毛子。看来,毛子已经到了如过江之鲫的程度了。说的人多了,甚至自嘲的人多了,毛子的意义也就被消解了。当下社会,犹如一个浩浩荡荡的镪水池,什么东西扔进去,都会化得无影无踪。
记者:知识分子的分化,是什么使之成为必然?
胡发云:我曾说过,知识分子的两面性是一直都有,但当今表现得尤其淋漓尽致,确实是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建国后的历次运动中受到打压的知识分子,还有一种受虐的道德崇高感。而今天的某些知识分子,更多的则是受到了利益的诱惑。在一次一次地从利益集团分得一杯残羹的过程中,知识分子本身的贞洁感,或者说道德感,也在一次一次地被剥夺。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找出很多理由,为自己的这种犬儒主义做辩护。毛子显然是其中的一员。
记者:底层生活经验,和底层认知程度,如小说中的达摩,对一个作家和思想家的意义是什么?
胡发云:底层,中层和高层的生活经验,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都是重要的,问题是你从经验中得到了什么,是世故,顺从,妥协甚至合流,还是提炼出自己的感觉与思考。
记者:对不起,我觉得这部小说,重要的意义在于提出问题,但在艺术上,它确实是粗糙的。甚至,我个人觉得,它有浓厚的符号化倾向,读完以后,我觉得,你太急于表达了,也许,你该内敛一些。
胡发云:简单地说一件作品粗糙是很容易的。最好指出粗糙在何处。我自觉得我的艺术感觉与表达力都是很好的,而且特别喜欢含蓄内敛的那一种。喜欢平实冲淡隽永节制,喜欢语言的节奏和韵律,这些都是中国汉语言文学最有魅力之处。在艺术上,我是一个保守派。如果是欣赏趣味上的差别,就像有人厌恶昆曲,油画,交响乐,那和艺术的粗细无关。
记者:我觉得,达摩带有浓厚的你本人的影子。
胡发云:一个写作者,笔下的所有人物,多多少少都与自己有关。达摩是一个主要人物,要用去我的许多生活经验,这些元素,可能与我相关吧。
记者:怎么会如此少产?那么你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什么了?
胡发云:二十多年前,一位记者写过一篇文章,《胡发云———一个散淡的人》。散淡可能是我生活的基本底色,甚至是我家族几代人的生活样式。就像我在书的作者自述中说的,希望把生活过得比小说更有意味一些。只有真想写了,才动笔。我说过,我更愿意做一个食客,而不是厨子,特别不愿意做那种勉为其难只为稻粱谋的苦厨子。大部分时间,看起来都无所事事,读书,读网,看看碟,听听音乐,与来访的友人聊天,还有就是饲养那些收留的许多猫猫狗狗,养养一些自己喜欢但不名贵的花花草草,和夫人一起弹弹琴,唱唱歌,说说闲话,开开玩笑,修理那些居家生活中永远修理不完的各类大大小小的陈设器具。儿子小时候,有一段时间迷恋给他做玩具,常常做到深更半夜废寝忘食。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温饱舒适足矣。
记者:以你多年网虫的资格谈,你如何看待网络?也许,这个过程就如同小说中女主人公"如焉"的认识过程一样吧?
胡发云:网络是一个好东西。是二十世纪末,上帝送给中国人的最宝贵的礼物,我在《如焉@sars.come》里说过,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怎么感谢比尔·盖茨都不为过分。当然,网络处在一种尴尬状态,就像我们的文化生活,是有一个剪刀差的,对娱乐很宽松,张三偷情李四产子,香车华屋小蜜,飙车酗酒寻死觅活,以及由此而派生出来的一切书刊歌曲影视剧,打扮得天下一片花花绿绿。
记者: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是理想化的,卫老师,一个坚定、自省、乐观、思想着的知识分子;达摩,一个独立思想的民间知识分子形象;如焉,一个相信本心、善良、感性的"民众"形象;梁晋生,一个相对清廉、开放的官员形象。这些人,你生活中对这些人都有接触吗?
胡发云:首先,这一类人我见得很多,有的比他们还要"理想化"。第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是作者自己造出来的,他有他自身的逻辑与生命,就像孙悟空,猪八戒,贾宝玉,林黛玉……不一定要与自己的生活经验对号。第三,你的问题让我感到有些惊异也有些悲凉,当一个人不愿相信以上"理想化"的东西的时候,常常是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了这些东西。奇怪的是,这些年来,那么多理想化得一塌糊涂的英雄,模范,各路精英,似乎没有人说"理想主义得让人不敢相信了"。
记者:以后的写作,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胡发云:一个人的写作,总会有一种坚持———有时甚至自己也不知道的坚持,就像他走路的样子,说话的声气,还有他的个性,气质,品格,习惯……这些东西改也难,装也不像。对于我来说,率性随情,是写作的第一要义。
(编辑 小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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