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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望外的动机
日期:5/8/2008 来源:观察 作者:廖亦武

廖亦武


《最后的地主》写了两年,终于水到渠成。

为了摸索中华人民共和国内“遭受迫害的时间最早,受迫害所持续的时间最长,受害的人数最多,程度最深,至今没有得到平反,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苦难也被遗忘得最彻底的群体真相(胡平语)”,从2005年冬季开始,我先后奔走过以下乡镇、山村和城市:

云南省昆明市及禄劝县境内的撒营盘镇——则黑乡——向金沙江倾斜的打车村——夏天穿棉袄的马鹿塘乡——环形山脚底的撒戈铲村——世外桃源般的大住基村——正在进行圣餐仪式的德嘎村——作为西南神学院遗址的撒老乌村——禄劝县城——大理古城附近沦为废墟的凤阳邑——丽江郊区——作为长江第一湾的石鼓镇——极其闭塞肮脏的剑川县——西双版纳境内的普文农场——景洪市郊的曼喃村——武定县境内的高桥乡下长冲村——黑灯瞎火的田心乡发块村——元谋县城——能禹镇——苴林乡。

《霸王别姬》电影编剧芦苇曾建议,开篇即展示一张错综复杂的寻访路线图,给读者以直观印象。可待我找出云南省地图,眼巴巴地瞪半晌,不少地名竟然没标!唉,手边条件受限,请专业绘图又得耗费不少时间,这一缺憾只得留待将来弥补。

在这项记忆抢救工程进行当中,我的朋友康正果、胡平、一平、陈迈平、苏晓康、廖天琪等人均来信鞭策,遥寄厚望。的确,根据被访人肉体及精神的衰弱程度,我估计再过四五或五六年,作为亲历者口述的土改历史将彻底无迹可寻。今年中秋,我最初的访谈物件、因信仰上帝而被划为地主的张应荣长老,就已在家中溘然而逝,享年85岁。

而应该成为本书缘起的我的父亲,另一乡村地主家族的长子,2002年10月因肺癌逝世,享年80岁。我曾在他的病床边厮守近1年,却懵懵懂懂,没产生一丁点怀旧交谈的动机。如今徒劳后悔,惟愿他的在天之灵饶恕!虽然造物主让我们具有父子血缘,但彼此却缺乏真正的了解。

我坐在这儿,坐在父亲生前曾坐过的桌子旁,写着字,像身为中学教员的他在批改作业。我绞尽脑汁回忆,这5年来干了些什么。成百上千的生活细节早已含糊,剩下的大致线索是:送父亲进火葬场,与家人一道四处寻找公墓,最终却鬼使神差,按盐亭县境内风水权威罗天王的掐算,将老人家的骨灰回归故里,和地主爷爷住一块。随后——我应邀参加作家王力雄发起的“为阿安扎西活佛冤案寻求司法公正”的呼吁签名,被传讯抄家。再随后——患难与共的妻子宋玉因无法排解的不安全感,提出离婚。再随后——事物发展就捎带了戏剧性,某一天,逃离精神病院的法轮功信徒陈氏上小区7楼来敲门塞传单,我一时手痒,让进屋做个采访,稀里胡涂就种下祸根。凑巧的是,便衣警察如大片乌鸦降临敝舍的那个黄昏,刘晓波、余杰、张祖桦也在北京家中落网,知识界顿时风声鹤唳,连叫痛风害得下不了楼的王胖子怡,也丢开刚写完战斗檄文《冷兵器时代的政治》的笔,拔腿就避风头去。我的身板比他结实,自然在擂门的咚咚响中,从7楼翻窗上平台,因过分做贼心虚,险些失脚摔成肉饼。不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白白奔逃上千公里,却在某某火车站被以逸待劳的我党逮个正着——还和逮刘晓波等人的我党不属一个部门!再随后——凄凉四顾,荒唐荒诞,持续数年的“与无赖政权拼热血沸腾”的人生观被彻底解构,无家可归又一把年纪的我,干脆破罐子破摔,自甘放逐到黑白混淆、朝廷与江湖混淆的云南边陲,同形形色色背景不明的家伙为伍,还协助湖北奇女子金琴,造出在江湖上以地下即兴音乐闻名的“丽江38号”。由于要糊口,还要满足一个文字证人重现历史的本能,我的《中国冤案录》采写一直没断,因此有缘结识堪称“冤案线人”的基督徒孙医生。再随后——就堕入寻访土改受害者的不归路。

现在,《最后的地主》马上收尾,再随后——是下一本《中国冤案录》,这在我目前的能力掌控范围内。可这当中还要发生何种变量呢?不知道。我父亲,乃至我爷爷活着时,我还比较青春,精力充沛,具有远大的文学抱负,我清清楚楚知道他们是地主父子,经历过解放、土改,以及毛时代的所有政治运动;我还知道他们的同辈人也跟他们一样,如果那时我要写和《最后的地主》类似的书,想必是容易的,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口述,至少地主及贫农多如牛毛。可我,的确没有了解他们的冲动;即使根根底底都了解,恐怕也没有写出来的冲动;即使写出来,恐怕也没有公诸于世的冲动。那时我同现今走红的作家们一样,热衷于纯文学,暗恋着诺贝尔文学奖,觉得诗歌和小说都贵在提炼,贵在升华,贵在把民族、人类、宇宙的内核,用悲剧抑或荒诞剧之箭,三点一线地射穿过去。最土也是最洋,最民族也是最世界,号称20世纪现代派文学三大巨头的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就是现成的榜样!那么最惨最不开窍的卖文者(连作家都谈不上),就属于我目前这种,不提炼不升华,不人类不宇宙,上不了高雅或主流殿堂的台面。几年前,曾有一位相当著名的作家对我说:老威,《中国底层访谈录》是极好的素材,想不想让我将它们写成小说?

我咧嘴笑笑,不置可否。因为在将近20年前,我也许会说同样的话,而不觉得脑子进水。谁料到后来有六四,我会坐牢?谁料到出狱至今的日子这么没头没脑,没白没黑,没羞没埽萌宋薹ㄌ崃兑参薹ㄉ?鬃釉唬何0畈痪樱野畈蝗搿<热灰丫诼野睿釉谖0睿椭挥凶咭徊娇匆徊剑右淮κ且淮Α0司拍旰钏溃С背跗穑兴氲揭梗亢罄淳涂沽耍ρ炕褂心阕雒味济幌氲降木写裕吧?0万人,换20年的稳定”,老百姓的血不如水,不如尿,咋样?

土改时杀地主,也是抱着稳定江山的理想,所以杀戒一开,果真有至少两百多万颗人头落地。暴力革命之树植根于人心,借助一次次运动的狂风骤雨朝上疯长,直至六四。一代代杀人者,统治技巧千变万化,为江山稳定而杀人的传承却不允许变——这是中国文化吗?这是中国传统吗?中国人已经忘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古话吗?

的确忘了。对于绝大多数中国老百姓,甚至绝大多数文化人,只要能暂时忘忧地活着,有奶便是娘就包括全部内容。所以《最后的地主》肯定不合时宜。刚才我已经简述了5年来的遭遇:父死,妻离,抄家,归葬,逃跑,凄惶,流浪,厮混,吹箫,卖艺,寻访,写作。其中只有吹箫和写作是我愿意干的,而其它都是命运强加在头上的。我心存畏惧,不敢妄论如此的安排公不公平,因为事实证明,过去、现在和未来,种种疑惑和折腾均无济于事,过后还不是丑角一般乖乖接受?

但是《最后的地主》圆满完成,不是由正统行业殿堂内的权威学者、记者抑或作家,而是由我这么一个不懂行规、不知深浅的野家伙来完成,多少有点错位,甚至滑稽。也许,这又属于上苍开的一个苦涩的玩笑。

不可能成为可能,没动机成为望外的动机,我的指尖蓦然起了一阵暖意。我固执录下生锈的苦难,久久游荡的万千冤魂就有了归属,这难道不是上苍付给的酬劳?老母聒噪地健在,并存有主宰儿子私生活的不老心;我反抗无效,身心却徒然茁壮,越发迷人起来,这难道不是上苍格外的恩宠?那么,此前我骤然遭遇接二连三的变故是?

谜底似乎有了,可说不出。那么,就把我和《最后的地主》捆绑一体,交给上苍,交给冥冥中永远年轻的读者吧。从今后我不去琢磨人的死和不死,尽管天天都有人在死去活来;书的朽和不朽,尽管文化垃圾已泛滥成灾。

2007年11月21日,星期三,成都白果林


──原载《最后的地主》,劳改基金会200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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