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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生:父亲留下的记忆
日期:3/2/2009 来源:独立评论 作者:万生

万生


2月26日凌晨6点,父亲带着遗憾,放弃了疲惫不堪的身躯而去,享年68岁。没有悲痛欲绝的凄凉之声,妈的告丧简洁平静,应该是怕再刺痛儿子的心。该来的不会走丢的,尽管还是太唐突,从得知肝癌晚期到过世才仅仅41天时间。我头脑依然理智,甚至面对他人还偶尔微笑,可几天来不停地发生类似端着用食过后的碗去打咖啡的情行。也许外人很难理解,流亡海外20年,上次把我弟兄两一手带大的外婆仙世,我同样如此暗中落泪,即使在自己的孩子前也从未表露出过多的悲痛。

父亲的晚年生活说不上无忧无虑,体弱多病,一度又有退休金的烦恼,为此还和其他教师一起到省政府上访过,但大体还算过得去。儿孙满堂,而且我们各自生活宽裕无恙,压在父亲心上最重的石头莫过于他自己的后事。自我到法国起,一家人只有两段全家富,头次在我这里,再就是于弟弟爱尔兰的家,我无意要感谢中共的“恩赐”(先限制自由,然后“善意”地给一两次自由机会),因为这本来就是作为人的最起码权利。两场离别,父亲都是老泪纵横。最后一回,父亲向我述说了他的心事,说弟弟粗枝大叶有点不诣人事,难以处理他的后事,问我能不能示弱回去。我除了说政治或许会有转机之类的话安慰他,只能将苦涩的承诺埋在心底,但没想到却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永别。如今太太携带小儿正起程返归,弟弟随后也到,爸,请在天之灵的您瞑目安眠,儿子到时定能亲自回来祭拜。

说来惭愧,从刚懂点事起就飘泊于外,加上我的性格与父亲大相径庭,未曾与他促膝谈心过,对他早年的身世了解甚少。当然早年的苦难对实用主义的父亲来说也许不值得纪念,况且在中国人间也远非为最沉痛的记忆,仅为毛时代的一个农村少年的小缩影,尚可对后世引以为戒。从小就听他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以第一个本地考上大学的农村孩子的角度,上半句他应该已经实现了。随着“新中国”一起成长那代人,大都面黄体弱,瘦小如柴,父亲是其中时代典型之一。现在有人一提起“万恶的旧社会”,总是引用那几篇所谓文学创作“半夜鸡叫”类的中学教材内容,而父亲十来岁每天就一两米,即使在风雪交错的寒冬,一直光着脚来回十来里路的整个初中经历,闭门造车的“文学家”们肯定想象不出。

父亲从高中起已经背井离乡,到邻县寄读,1960年考上江西师范大学到64年毕业。父亲这段求学生涯,若以一贫如洗形容显然还会让彼时的他羡慕不已。妈说他连木板拖鞋也买不起,不得已向我妈家(此时尚未婚)讨过一双。本来以他的成绩可以继续读研究生深造,可学校以他肺钙化(肺结核后遗症)的荒谬理由拒绝,还好没有象纳粹一样处理掉就得感激他们的栽培,不过那年代体质健全恐怕多为“老革命的接班人”(现称太子党)。毕业分配后的好日子还未过稳,父亲又卷入“浩劫的文化大革命”,68年下放到农村劳改近两年。复职不久便患上胃溃疡,现在吃些药就可以恢复,当时则必须动手术,而且正赶上流行所谓的“针灸麻”(根本无麻醉作用),医院就这样残忍地在鬼哭狼嚎声中将其三分之二的胃切除掉,手术完毕,又逼他发挥“共产主义英雄气概”被搀扶着走回病房,比这更恐怖的电影情节我还未见过。

父亲其实是极其普通的中国人,普通得如一个模子里塑造似的。实用主义在原则立场上的模棱两可,很容易让父亲自得其乐。他的诚实和恃才傲物却不容于中共官场,因此处处遇到顶头领导的排斥,父亲从未入党亦应是不受欢迎的因素之一。在本县最重要的几大单位连连受挫后,父亲就一心耗在中学教育之中,成为本县第一位本科毕业的中学教师。数理化一网打尽,父亲有时兼教多门学科,数十年来的耕耘,说桃李遍天下并不夸张。

父亲尽职尽责,然而社会给予的回报有苦难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还没出国就已经很可怕了。退休金差点断供,大儿子流亡在他乡,小儿子因为生计在国外落地生根。即便是他那夺命恶症,在医院诊断的结果也是一波三折。大概4年前本地医院说他得了胃癌,两位老人慌慌撑到省医院复诊,结果却不是,说是过去手术遗留下的阴影,这次起初报告为肝癌晚期,去世后的论断则为(胃癌)转移肝癌。父亲最后的日子只能依靠善良的、操劳一生而又有高血压的母亲照料和陪伴,亲戚们的关心和帮助自然减轻了点他的痛苦,但无论如何替代不了亲子之情,儿子现在只好以笔寄托哀思。

寥寥数语难化丧亲之凛,凄凄余音轻慰在天之灵。放心走,爸爸,我们会照顾好妈妈,也会保重自己,更会将您的孙子孙女们尽力抚养为“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人。

3月1日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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