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多友:具体来讲,长期的记忆、中期的记忆、短期的记忆分别作何解释呢? 小森阳一:那就先从作为长期记忆的1993年“改革”这个词语里蕴含了什么样的记忆开始吧。 1993 年是自民党第一次沦为在野政党的一年。1993年 6月以宫泽喜一为首的日本自民党政权成为最后的自民党政权,以此为契机自民党发生分裂,以党内的小泽一郎为首的一批骨干分子从自民党中分离出去。为此,继续淹留于自民党内部的细川护熙集团,在情急之下,不得不跟社会党等政党建立起联合政权。当初,该联合政权的口号就是“改革”。 当时,日本的媒体非常的轰动,因为自1955年以来所形成的所谓“保守”对“进步”的这个二元体系,也就是说稳拿超半数票的执政党自民党对无论如何也拿不了超半数票的在野党社会党的这种二元对立的社会政治版图(五五年体制)被改写了。媒体对此作了大量的报道。也正因为如此,细川护熙政权这个联合政权也是民众支持率最高的一个政权。当然,1993 年的集体记忆到了 2005年,在民众中究竟还有多少人能够被唤起这种记忆?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对此我们也没有办法去知道。但是,自民党明显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并设法明晰地唤醒了大家的如此集体记忆。2005年,大选所面临的最终的问题主要是自民党党内的对立问题。确切地说,围绕着如何把日本的这个“邮政公社”改换成“邮政股份有限公司”,当时党内形成了极其严重的对立。参议院明确地否决“邮政民营化”法案,为此,当时主张邮政民营化的以小泉纯一郎为代表的主流派,反复地对反对这项改革动议的自民党党内的反对派呼吁:假如我们在这一点上被否决,我们就会再度成为在野党,再度回到1993年,他试图唤起党内同僚对 1993 年危机所发生过的记忆。也就是说,1993 年当时沦为在野党的自民党所使用的“改革”这个词语,小泉试图把它挪用过来,把它作为提高自己政治声望的一个关键词。他曾对当时负责宣传的世耕氏说,自己想使用“不要挡着我改革”这个竞选口号,想为大众制造出一个改变初衷的感觉。在此,很明显,我们看到了他想唤起中期记忆的一种策略。他的意图主要是唤起作为改革者的自民党的集体记忆。 因此,2005 年他打出的选举海报,跟整个2001年的海报内容设计完全如出一辙。刚才谈到了长期、中期记忆的形成,进而,我们可以从他要解散国会时所作的演说中看到他如何试图唤起短期记忆的运作逻辑。当时,邮政民营化法案在参议院已经被否决。为此小泉就地解散了国会,然后他就在电视里对媒体这样说:“虽然邮政民营化法案在参议院被否决了,但是,我想问全体国民一个问题,大家对邮政民营化究竟是YES?还是 NO?”
陈多友:“YES?还是NO?”,真是个咄咄逼人的问题啊! 小森阳一:也就是说在这一瞬间,小泉似乎给大家制造了一种幻想,一种在日本直接出现了民主主义的幻想、幻觉。在议院里议案被否决,就立刻把议院解散掉,这其实是违背议会制民主主义根本的行为。但是,小泉利用了一般民众对国会议员所抱有的一种非常羡慕、尊敬的心理,给人一种与国会议员相比他更想倾听国民大众意见的感觉,给了坐在电视机前的普通国民一种优越感。在他直接发问是YES还是 NO的瞬间,好像国民大众成了比国会议员还重要的存在。而且在邮政法案之上,在面对众议院选举这样一种叩问政治全体构想的总选举上,他也制造了YES还是 NO这种非常图式化的二元对立的结构。他把邮政法案究竟是YES还是NO的这种单纯的二者必居其一的问题,跟刚才涉及到的“不要挡着我改革”这样一个跟中长期记忆有关的关键词结合在一起,通过这样的方式把一般选民的思考拖回到一个快感还是不快感的这种非常机械的二元的结构里面。小泉在解散众议院时所作的首相演讲,据电视媒体方面所作的调查,其收视率达到了24%,在历次同类演讲中达到了历史上的最高纪录。小泉的这个演说是在自己的官邸里作出的,同样,他的演说画面也被自民党宣传本部用来当作自民党选举时使用的宣传影像四处散布。大家应该明白,作为首相,小泉的手法跟自民党的操作必须是有所区别的。但是,自民党的宣传本部买了跟首相官邸同花色同质地的背景窗帘,并且小泉当时穿的西服也和之前演讲时如出一辙,此外还有一模一样的衬衫,一模一样的领带,通过这些一模一样的手法来制作他自己宣传用的画面。面对他们共同制造出的“邮政”=“改革”的这种单纯的原理,日本社会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所有媒体都没有对它质疑过。并且,非但没有人质疑,人们甚至还把反对邮政民营化的议员都看作是“改革”的反义词,都给他们贴上了“守旧派”的标签。 从该词语的意味来看,“改革”就是快感,“守旧”则被赋予了不快感、不舒服这样的印象。因此,在一瞬间,人们思考的不再是政策的好坏问题了,因为人们的思考就被拖回到了快或不快的单纯的二元结构里面。与此同时,小泉的选举本部还使用了一种非常戏剧化的,也是非常具有语言策略性的选举手段,那就是在各个有反对邮政民营化的议员的选区里面,安排一个专门与其作对的候选人。对这种候选人媒体全部赋予他“刺客”的称呼。“刺客”至少在日本的古装戏里面多少是具有正面形象的一个词语,所以通过这样一种安排,他把整个选举的现场变成了一部戏剧。在如此的状况当中,我本人最感到担忧的现象就是,全国主要的杂志、报纸,很明显地采用了对谎言不加任何质疑便原封不动地予以报道的这么一种匪夷所思的态度。把谎言很平静写进报道里,逐渐失去分辨真实与谎言的能力是现在传媒业的现状。
陈多友:也就是说,全体日本国民唯媒体马首是瞻了。如此政治策略显然是一种充分利用大众媒体墙实施愚民教育的骗术。 小森阳一:是的。我想介绍的另外一个例子就是2005 年 9 月 5 日投票日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朝日新闻的报道里是这样写的:在大官僚越来越膨胀的今天,民间的疾苦越来越明显,最近大官僚都做了什么呢?对于国民发出的如此疑问,两党都想由自己这方来回答。 朝日新闻的这篇报道文章中首先凸现的就是大官僚组织体系对民间的这一二元对立的结构。然后,他们把邮政公社描写成大官僚组织的一个代表,那么,通过邮政公社的民营化,它就能够变成了民间的东西。 然而,这个说法明显是违反事实的,实际上邮政所所管辖的邮局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民营化,实际上已经是邮政公社了。而且,其所有的员工的工资也没有从国家税收中支出。所以邮政公社民营化的主张抹销了基本的事实。而且,他在使用民间这个词语的时候,也把资本在整个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资本和劳动者完全对立的立场等等一概彻底抹去不论了。 我们说,在日本经济衰退过程中,在人们试图恢复经济景气的时候,其实付出代价的是民间;虽说是民间,但真正付出血汗的是劳动者,这些血汗让那些资本发生增值、把民间的资本养肥,但是,小泉的说法完完全全的抹去了这个基本的事实。
陈多友:可见,小泉政治的实质就是通过媒体捏造所谓的二元对立结构,混淆视听,骗得民众的信赖,去打击政敌,达到自己的政治意图的。 小森阳一:也即,通过他制造官民对立的这种假对立,一种抹去其它真正本质上对立的言说就产生了。换言之,在一个判断里面,存在着另外一个被判断的二元对立,另一个被判断的二元对立里面又生成了新的被判断的二元对立,这是一种类似二进法的累进关系、一种语言的阶乘。他设定了一系列的二者必居其一的结构,然后让你挑选其中之一,逼着你作出一种选择,第一个就是所谓的邮政民营化的二元对立,他问你是YES还是NO,然后在此基础上生产出一个官民对立的二元对立,再问你是 YES还是 NO,最后再在此基础上提出一个大政府好还是小政府好的单纯的二者择一的结构。 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对“邮政民营化是YES还是NO”这样一种单纯的问题提出反论。在这种平静之中,也就是说在小泉肯定会赢的形势之下大家迎来了投票的日子。 从语言的角度来看,这些鸡零狗盗的言说都是非常单纯的二元对立图式,但是,它们每天都被小泉所代表的自民党通过影像的方式反反复复地在电视上播放,小泉本人也经常亲自献身直接面对大众做动员。因此,小泉获得了自民党单独计票过半数,与参政党联合计票过三分之二的战果,在斩获了三分之二的高得票率后他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在选举后,我看了一些相关的社会调查的结果,我发现了一项和大众传媒非常有关的,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数据,也即,每天平均看3个小时电视的民众中有72%的把票投给小泉纯一郎。换言之,我发现了一个事实:自民党通过“改革”这个词语,唤起了日本民众在社会生活中所形成的长期的、中期的、短期的集体记忆,那么每天长时间看电视的人,就完完全全地被嵌在心脑控制圈套中无法自拔,乖乖地成为这种心脑控制的俘虏。
陈多友:不过,只要稍微理智地思考一下,我们就能够发现,如此政治手法似乎并不十分新鲜,回首历史,总给人以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森阳一:正如你所言,小泉们使用的手法并无太多新意。其实那只不过是1930年代纳粹德国开展情报战略之际所开发的、所谓的“沉默的螺旋构造”的当代翻版罢了。
陈多友:“沉默的螺旋构造”?许多人或许对此已经淡漠了。 小森阳一:“沉默的螺旋”由4个阶段构成。 第一个阶段就是持有权力的人大声地叩问谁是敌人?也就是说,通过制造一个假想敌,把大家推入到快与不快,快感跟非快感的这么一个二者必居其一的状态之中。原因很简单,这和人的动物属性有关,如果有比自己强的敌人出现的话,人就会产生恐惧的情感,感到恐惧的话就想逃离。相反,假如判断出敌人比自己弱小的话,人们就会由恐惧变成愤怒,然后对敌人施以攻击。也就是说通过感受恐惧和愤怒这两种暴力性的情感,制造一个假想敌就可以帮助我们构建一种战争社会的心理。 第二个阶段也就是说由权力者来指定谁是敌人,但是因为这种指定太过突然,所以明确地判断和明确地反驳一下子还难以实现,这是第二个阶段。 第三个阶段就是权力者指定了敌人以后,没有人出来反对,然后通过这种沉默,权力者再证明自己对假想敌的指定在逻辑上是正确的,并且在理论上向民众再次证明这一点。 然后,对在第三个阶段稍晚时候出现的批判声音,权力者就把他指定为全国的公敌,或者说某个集团整体的公敌,把他从这个社会中排斥出去。这样就进入最后阶段,在这一阶段里,所有人在自己所属的社会集团里,面对权力者所指定的,事实上在理论上在结果上没有做任何证明是否是正确的所谓假想敌,他们会全体动员起来对敌人发动攻击。
陈多友:在纳粹宰制的沉默的螺旋时代,这种大众动员手法通常是通过公开集会、街头演说等等的大规模的方式进行的。不过,在今天这样的电视时代,我们可以通过电视这种大众传媒手段,把此类宣传活动用更简单更方便的方式,在日常化的家庭生活中演示出来。如今即使大家不走出家门,我们也可以通过电视轻而易举实现以集体的名义抹煞正义的大众运动。 小森阳一:是的。现在,每个人独处孤室,整天面对电视机的话,就会变得非常暴力,这是当今状况下心脑控制社会成为可能的一个最大的要因。
陈多友:那么,针对心脑控制社会通过某种政治流行语、政治标语就能够控制人们心灵的这种现状,有谁能够对它进行分析揭露呢? 小森阳一:我个人认为:除了人文社会科学家和文学研究者,别无他人。 一般而言,传统上文学批评是对大家写出来的作品进行分析研究,但是,我个人认为在21 世纪这种方式已经发生某种本质性的改变。能够对艺术语言表现进行批评的,必须是对各种言说之间的联系有能力进行系统地、历史地分析的学者知识分子,并且这种分析也是基于文本分析的。 我觉得:假如没有谁具备足够的能力,能够把权力与资本所制造的,煽动大众的流行语去一个个地识破,去对社会的这些语言结构、对社会的集体记忆去进行解构,对这个社会以某种默契的手段去引导、对这些现状去进行分析,并把这个分析付诸于语言去进行表达的话,这种心脑控制的社会就会蔓延至全世界。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采用如此行动的话,心脑控制社会就加剧,并形成日益恶劣的后果。 基于这种意义,如何超越如此心脑控制社会并重组改变它?在这样的社会中知识分子自身应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这些就成为了我们所必需面对的责无旁贷的课题!关于这几点今后我想利用各种机会与相关学者,尤其是东亚地区的知识者继续进行探讨。 在近代初始,著名的哲学家笛卡尔曾经说过“我思,故我在”。在21世纪伊始的今天,对我们来说究竟什么才是必要的呢?在这里我想仿照笛卡尔话语方式来表明我的立场,那就是“我疑,故我在”。 对通过资本、权力的介入而进入流通的所有的言论,对资本、权力衍生出的语言表达去表示怀疑,用自己的力量去进行分析,并且把这个分析的原理理论化,我想,这是生活在21 世纪的我们今后生存下去的能量,是可以驾驭语言的我们力所能及的事。今天有机会与你共同探讨大众媒体与心脑控制的问题,非常荣幸。希望以后我们有更多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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