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面临什么问题?我忽然发现我们又面临另外的问题,类似于民国时代的问题:纲纪混乱,政出多行,党将不党。比如说现在已经由党治体制变成寡头分赃体制,中央没有权威,政令不出中南海,寡头们怎么做?分赃、贪污,为私家取利的能力很强,政府执政的能力和有效性大大降低,这是现实。考虑到政治传统的因素,也就是说已经有了路径依赖。有效政府有两类,英美宪政民主是有效政府,苏东极权、党国也是有效政府。亨廷顿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指出,这两类都是有效政府,制度化的政府。其他中间的是失败国家,尤其第三世界,菲律宾、南美是失败国家,国将不国,有强盗无政府,甚至收不上税来,或者提供不了公共物品。那么英美宪政民主我们走得去吗?哪些条件能让我们走得去呢?好,这个问题假设不考虑。我们这个政体能够让社会不解体的优良的部分,我觉得是回到八十年代邓小平、陈云同志的那些改变想法中去,你借鉴的是国民党改造的经验,不是政党轮替的经验,不是李登辉政党的经验,因为台湾的经验比较特殊,它是外来政权,受美国影响如此之大,还有那么多绅士跑到了台湾,我们不行。
我这道理哪里来的?还是保守主义中来的,我与秋风对于历史的解释、对于现实的对策不一样。但我是有条件的,我还是要主张法律改革的,要建立独立的法院系统,法院系统应该是判例法,为什么?因为政治和法律的关系不是制约平衡的关系,是阴阳和谐的关系。政府无论怎样强大,只要没有建立这样的法院系统,就相当于小伙子长大了还不结婚,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却认为自己建立家庭的方式可以买一个奴隶,鞭打呵斥地建立家庭,这错了。必须娶门当户对的,“夫妻敌体”的小姐,那才能建立家庭,这是人的自然所致。如果你认为你厉害,你有钱,你有鞭子,你去弄几个奴隶来,这是家庭吗?不是,更加坏了。长远来讲,我是主张建立法院体系的。就革命而言,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就绅士们而言,绅士们在哪儿?有一定超越性的有智力的并且是体制内的贤士大户。秋风说的那些中产阶级,而我觉得观察一下中产阶级白领,他们是很上海市民、很不关心公共事务的。当然这个体制,有京城的也有地方的,也许他们对于怎么办能产生一定共识,但是由于路径依赖的问题,英美宪政体制一时半会儿会很难,我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但一时半会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因为没有变成那样的条件。用革命的方式肯定变不成那个样子,用秋风所说的这些绅士努力能不能变成那个样子?恐怕不能,因为他们没有力量。中产阶级,人民怎么会认他们呢?左派都有那么多的群众,但我不觉着我们的大学教授,贺卫方老师、张千帆老师为代表的教授们,会对群众们有任何影响。张君劢、胡适他们当年号称代表中产阶级,可是也没有影响,对不对?当时有影响的,是国民党有军队,共产党有军队。当年如果是清末立宪这么做了,后来国民党立宪,如果不督促国民党早早土地改革,不督促国民党暂时保持它的党治体制,用党治体制肃清贪污腐败、提高军队效能,起码保住半壁江山的话,到了现在你又说那些,我觉得不是保守主义的真精神,而是得其形而忘其神。
主持人:
听过海波老师的几次发言,每次都是慢条斯理,但实际上都是回味无穷的。虽然二位都号称是保守主义,实际上里面具体的差别跟诊断,特别是判断力还是有些不同。大家有问题可以直接提问。
问:
中国有着深厚的儒家传统,英美宪政式的制度安排是否合宜?您觉得我国能不能实现宪政体制?
秋风:
首先要澄清一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者夫夫妻妻者三纲,再加上,或者三纲六纪,我们对这些概念都是望文生义或者有很多偏见的理解。比如三纲六纪,可能很少有人会看一下《白虎通》究竟在讲什么,却本能地对它说三道四,放佛君君是说君主可以任意的统治。实际上这个词本身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从“正名理论”而来,强调每个人都有相对应的权利和义务。君既有君的权利,但也有君的义务。臣也是这样。我们理解古代的很多概念和基本命题的时候,特别容易带上现代人的偏见,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刚才特别区分了士人和绅士。就像刚才海波讲到的中产阶级,我们确实不可能指望普通的中产阶级作为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他们完全是主流经济学所讲的经济人,对自己短期成本收益进行计算,基于这种计算来采取行动。你很难指望他们愿意为了长远的他人的公共利益付出一些努力。不管立宪的希望有没有可能实现,我把它寄托在绅士的身上,他们有一些德行,又有能力,所以他们会具有行动的能力,也具有行动的意愿。只有他们,有可能推动社会有一些变化。当然,变化究竟是什么,刚才海波跟我的看法有一些不一样。我比较讨厌很多社会学理论,它们讲的很多东西似是而非,比如中产阶级应该怎么着,我觉得这应该需要一些反思吧,就讲这么多。
海波:
这位同学说,宪政加上了特定的形容词,自由民主,或者英美宪政民主,类型是比较特定的。
问:
平等呢?
海波:
平等要这么来分析,毛时代某些层面上还是达到了人的平等。我承认甘阳说的那句话,他说在中国领导的司机和领导的同事一块吃饭,丝毫也不认为这个事情有什么奇怪,因为我也是经历过的:一位局级领导请我们吃饭,但他非常客气地请他司机来,司机也就来了,他吃完了因为听大家谈话觉得无趣就走了。无论我们怎么讲平等,它靠的是政策和法律,而且政策和法律不仅是个规定,还得能实施。现有的体制有一个问题,人们说的平等,法律层面的平等是做不到的。如果“八字衙门朝南,有理没钱莫进来”,这怎么叫平等?要说经济层面的平等,机会平等,还有均富结果比较平等,这更谈不到了。有些人认为经济平等就是以前说的要征财产税,要征所得税,要征遗产税。但现在盗窃来的财产,谈不到税收的问题了,财产都是偷来的,还说财产税?起码要有正常运转的体制才能谈得到。从我们所说的机会的法律的,一直到最后一定程度上的财富平等,我肯定不会主张财富的绝对平等。
现有体制,我主张它是可以往优良政体的方向改进的,本来政体和宪政都是一个词。现在宪政如果含义比较特定的话,用政体这个词,比如周朝的政体比较优良,中世纪英国实际上也是不错。起码在这些地方,要说平等都做到了一定层面的平等。比如英国,法律面前平等,尽管身份有差异,起码臣民们在法院那里还是能得到公正的,他的冤枉能得到比较公正的处理,不同的政体肯定是有一些差异的。怎么往好的方向上转变,我所讨论的是这个问题。通过转变,大家关心的平等和人权问题,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
问:
共和制下的民主是怎样的?是代议式民主?
秋风:
这涉及到我一开始讲的民主制和共和制的区别,我只不过把共和制做了比较庸俗的理解。共和制或者说现代的、我刚才讲的唯一可行的民主制,必然是代议的。代议的含义就是别人为你制定法律,别人执行法律,你不能自己执行,也不能自己直接去制定法律。对于政府,必然要通过某个代表来行使权力,不可能自己直接行使权力。
问:
现代社会公民不可能像雅典一样实行直接民主,但是选举的代表如何能够代表我们?
秋风:
这点一开始我也都承认了,政府肯定是有一些正式的代表。我想把这个问题可以讨论得更深入一些,我们要追问一下,正式代表本身又是怎么产生的?如果社会里每一个人的智力、能力以及道德的品行都一样,最后会发现,我们选出代表也毫无意义,他也不可能是代议的。代议制必然是选出比较优秀的人来,就像《联邦党人文集》所讨论的,总统也罢,参议员也罢,都要这些人具有较强的公德心,尤其重要的是,他们要有治理的能力。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理性地讨论公共事务。自然的代表或者绅士,他们是正式的代表的基础。我们回头再看一下民主的代议士,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我们如何有这些代议士?他们原来是绅士。如果社会中原来没有这样的绅士,我们选出的代表也只是一群农民选一群市民,他们制定出来的法律,我相信不会是好的法律。
有好多人讲农民的代表是否必须就得是农民,这是对代议制的误解,对现代民主制的无知。究竟我们要代议制干什么?代议制一方面要去反映人们的意愿,而另一方面是要给治理引入理性的因素。两权分离,一个是统治,一个是判断或者法律,我们把它再往深一层推,推到政治哲学层面,一个是意志,一个是理性。政府的管理或者说它的权力,应该同时有两个来源,一个来源是意志,比如人民的意愿,另一个来源是理性。这个理性跟人民的意愿应该是没有关系的,相反,很多时候是要限制人民的意愿,比如司法审查制度。我们理解代议制通常会容易按照卢梭的意见去理解,这大成问题。
现在我回应海波的点评。确实,我们两个人有很多比较类似的地方。我们研究问题的入手的基本学术资源差不多,哈耶克、波兰尼、《联邦党人文集》、托克维尔是我们思考的主要来源。他的很多评论我都同意,包括他对我的批评。有些我没有特别仔细地说清楚,但对于现代中国事实的一些判断,我确实跟他还是有分歧的,他刚才的说法也没有能够说服我。最关键的一点涉及到对这个60岁的共和国的判断。他刚才也指出了,这个共和国有很多腐烂的地方。这证明了一点,亨廷顿也说错了:如果苏联式体制是稳定的,它为什么会崩溃?他的经验研究让他得出这个结论,我想这种研究站不住脚。世界上唯一能够稳定的政体就是美国式政体,剩下就没有了,尤其是现代。否则,我们没有办法解释苏联和东欧都崩溃了,中国也正在走向崩溃。刚才海波自己讲的,这些问题在现有的体制内都不能解决。
另一点,我们判断现代中国的历史,需要一个合理的时间尺度,包括判断60年的共和国。60年不足以让我们对这个政体盖棺定论。对于第一个接近一百年的政体,我们是可以作出盖棺定论的。我还要补充一点,我认为,第一个共和国其实应该是清末立宪,尽管没有共和的名义,它是君主立宪,但实际上,它建立了真正的共和国。后来所建立的反而不是共和国。
问:
中华民国算吗?
秋风:
中华民国中间走了岔路。他们也想变成革命政府。只要是革命政府,就不可能是共和政府。因为革命政府是反对共和的,反对代议制的,革命政府按照另一套逻辑运转。它的逻辑是有一些人受了天命,或者是由历史的必然性把他们推到掌握绝对权力的位置,这些革命者要用这个绝对的权力改造社会。而共和字面的含义是大家共同来治理。在共和的社会里,不可能分出人民和敌人,或者分出革命者和反动派,这就不叫共和。中华民国幸运的地方就在于,政府太软弱了,所以它不能进行彻底的革命。这反而挽救了它,使得它没有最后走向彻底的崩溃。它能够在80年代之后很快脱去那层革命的外衣,就是因为它不是彻底的革命者。民国政府的内核基本上仍然是共和国的架构,穿了革命的外衣,把自己假装成革命者。跟我们现在这个共和国正好相反。我们这个共和国则是革命者穿了一层共和的外衣,所以问题就比较麻烦。
其实,我也同意海波的看法,从保守主义的立场来讲,不希望再翻一次烙饼,革命到最后,必然把自己革完了算完事。
问:
如果不是以革命的方式解除革命的话…
秋风:
所以我想就叫“复辟”。
问:
如果复辟,对当下政权根据您的诊断有没有具体的建议?
秋风:
当然有一些具体的建议,说起来比较多。
第一,最重要的建议是道德的复兴。我刚才没有讲,中国宪政的变革从根本上来说,需要第五次绅士伦理的自觉。历史上一次又一次,从孔孟到董仲舒,到宋儒,到曾国藩,再下来就该我们这个时代了。所以,我特别看重宗教对于中国复兴的意义。
第二点,海波刚才讲的,我们俩看法完全相同,我也曾经写过文章,就是司法体制的改进。通过建立司法制度来整合国家。我们原来试图用革命党来整合人民,它在一定程度上假装做到了,但事实上并没有做到。就像现在,中国现在仍然没有国民,比如,农民在广州不会得到法律的任何保护。所以,我们现在还得再改弦更张,中国现代史的烙饼还没有翻完呢,革命还没有终结呢。
问:
您刚才提到宗教复兴,但是中国在传统上是淡漠宗教的国家,只重实用理性,另外现在中国大地上仍然是群神乱舞,你自己心目中有没有适合于将来中国承载政体形象的宗教的特性?
秋风:
作为宪政主义者,我肯定是坚持教宽容。任何宗教,只要它复兴都好。
问:
如何利用宗教作为政体的基础?
秋风:
还是以儒家为基础,融合某些佛教和基督教的要素。我跟海波都是新儒家,新新儒家。
海波:
正教就可以。
秋风:
只要是正统宗教,都可以。
海波:
人不能没有寄托和信仰,如果任何超越于物质利益的信念都没有,这个社会太可怕了。但宗教和宪政之间,我不认为有直接的关系。我不谈论宗教复兴,不过人民哪怕相信因果报应都好。我偏爱儒家,但政治又不能强行规定谁该复兴谁不能复兴。
问:
儒家是宗教吗?
海波:
要看你怎么定义宗教。就精神、理念的层面,我认为是的。诸宗教都有组织,而儒家没有,这个层面也可以说不是。
主持人:
今天晚上非常高兴听到两位学者侃侃而谈,也回答了同学们没有提出的问题,以及带来的新的问题。现在中国的现代转型所需要的知识量、思考的复杂程度,和对现实、历史的敏感都超越任何国家,包括美国的建国时期,这样的复杂性就要求我们学习常常要超越法条或者规范之外,从历史,从复杂的思想史资源中提取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负责任地思考真实的问题。这也是我们北大法学社举办共和建国60年回顾反思系列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提供给法学院的同学复数视角的可能性。两位都是富有思想性、思辨性的学者,特别是秋风老师也是非常活跃的公共知识分子,我想其关怀、学识、阅读、人格都值得大家学习。下面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二位。今天晚上的讲座就到这儿。 —— 原载: 北京大学法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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