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流亡作家埃利·維賽爾在遠離故土的美國用古老的意第緒語寫出了集中營文學的扛鼎之作《夜》,見證了人類難以回首的罪愆與苦難,獲一九八六年諾貝爾文學獎。寫作時間是在獲獎前十年,二戰結束後第三十一年,即一九七六年。
肯定不是出于偶然,就在同一年,一位與當年埃利同樣寂寂無聞的作曲家,在另一個大陸,背叛自己的激進主義音樂學養和既定創作范式,擺脫先鋒音樂的虛無,放棄十二音律的時尚·維賽爾,仰視頭上星空,倾听心中律令,從那燃燒的祭壇上,接納造物的垂顧:他撿拾起被現代音樂打落一地的歐洲苦難記憶碎片,重新組合,鋪上五線,伴以波蘭語言,铸就為上個世紀的絕響。十六年后,來自兩洋彼岸的人們無分性別、種族,文化,不分軒輊地為這部音樂作品和它的締造者背書,以傳統音響和各類現代音響方式,MP3, I-pod, I-pad, I-Phone,You-tuba等,在一切人類足跡可到之處——臥室、地下室、洗手間、商場;田野、道路、飛機、火車、 輪船、汽車;天空、海洋、河流、高山、草坪、樹上、荒漠乃至監獄、遺址、火葬場、審訊室……——為之背書。
這位作曲家由此成為當代音樂界無冕之王。
毫無疑問,他是當代人類又一名騎著馬、裝著羊皮紙,拿著鵝毛筆,從遠古走來的說書人。這個人是當代波蘭作曲家亨裡克
·戈雷茨基(Henryk Gorecki),這部作品是他的第三交響曲(Symphony No.3),又名「悲歌交響曲」(Symphony of Sorrowful Songs
)。
按下這個交響曲的演播按鈕,等于打開自亞當以來人世的悲愴之門。
應該是創世記第六天。那一天,第一個人類帶著自己獲得的靈魂站了起來。僅僅兩個時辰,他就遂被逐出了伊甸園。冰冷寒苦,阴沉抑郁,六合黑暗,絕望死寂,寒武紀最底層的沉積時代,一個無法分辨色澤和聲音的世界。無光,無風,無氧,無生機
……
非常緩慢地,黑色死寂中出現人類耳朵能夠聽見的低音,那是大貝斯開始第一次呼吸。無色的風蠢蠢欲動,難以分辨的旋律闖入沉重的云層。節奏緩慢的低頻和弦,如同地心的呻吟,朦朧不清。
然后,大提琴進來了!呻吟连缀中,旋律悄然出现了。
沉郁的哼鳴,開始縫紉天空黑云,牽拽堅硬的冰山。大提琴一層一層列陣,進入云层,融化坚冰。人類靈魂開始呼吸,肺部開始充氧,嘆息解凍。解凍的嘆息注入了時空。……
小提琴來了!世界開始透明,色彩開始出現,畫面有了質感,空間有了氧氣和暖度:小提琴成群結隊,弓連弓,弦拽弦,手牽手,肩并肩。它們喧而不嚷、悲而不泣的旋律,綿延成一條自远古而来的朝圣之路。
至此,我從這部悲歌交響曲中聽見的是多重復調與和聲。是縱向囊括四个声部(最低音大贝斯、低音大提、中音中提、高音小提)的和聲,是極富層次和深度的立體音色:旋律前后呼应、此起彼伏、推波助澜、奔涌奔來,浩蕩而往,無始無終。
無論你是否有一雙音樂的耳朵,你都需要一個高質量音響設備,音量要調到八十分貝。如此,那凄愴复苍烈、高古复壮阔、深沉而豐富、圣善而沉郁的境界,就會將你托起。你能看到,在那條朝圣的路上,亞當夏娃的后裔們都來了:該隱和亞伯,以撒和雅各,約瑟和摩西,還有約伯。
——
「圣徒拉著天才的手,殉道者扶著歌者的肩頭,哲人劈開詩人腳下的荊棘」,先知為信眾點燃上路的蠟燭。孤松在冷空中昂首,地面水洼印映着天空朦胧的光,远方,除了曠野就是莽原。这条贫瘠的道路上除了朝圣者没有他人。——没有喧嚣铜管,沒有誇張的打擊樂,甚至彈撥樂也被禁止加入。即便加盟各聲部的提琴的數量,也受到嚴格的限制:第一小提琴十六把,第二小提琴十六把,中提琴十二把,大提琴十把,大贝斯八把。总共六十二把提琴二四八根琴弦,組成四部和聲與復調,彼此依存,相互因襲,起承轉合,把音樂推向高潮。
这是深邃、隽永的弦乐圣殿,是当代音樂中典雅音樂的絕響。
旋律沉郁、厚重、莊嚴,宛若安第斯山脈起伏有致,綿綿不絕。這樣的旋律讓我看見初民祖先穿越地獄、承載黑暗,忍受困厄、匍匐奪地而來,他們衣衫襤褸、腳步踉蹌、嘴唇干裂、疲憊不堪,唯有眼睛炯炯發光。
四部和聲與復調彼此牽手,弓腕著力沉穩堅實,琴弦震動飽滿有力,旋律連綴不斷,起伏錯落,序列成陳。他們由遠而近,走進我們的空間,走到了我們中間,觸及我們的感知。哦,大海漲潮了,雲層翻捲起來,浩然之氣真力瀰滿,從地下騰升而起……
躬行的隊伍穿過了我們,朝向地平線朦朧的微曦、他們咬住牙關,繼續向前。數量不等的樂器,開始依次從各聲部流動的旋律中悄然退出,一退再退,旋律漸行漸弱,躬行而去的隊伍漸行漸遠,行進中不斷有人倒下,一個接一個……
悲戚而莊嚴的旋律大潮終於退遠,以至於無。隊伍在視野裡消失了。世界恢復了寧靜。從這一刻起,這音樂和隊伍耕犁過的荒蠻宇宙,有了自覺意識,無量星雲睜開了眼睛,存在獲得了意義,生與死誕生了。道路伸展而去,古老的傳說開始蔓延……。
用語言描述音樂感受,是人世間諸多蠢事中的一件。半夜時分,我沉浸在悲歌交響曲中,摔筆興嘆之间三復鼓勇,始敢堅持煞風景。
雖然如此,這段音樂仍有一個特質,我無法表述也不能比喻。這個特質是樂音牽扯心魂的傳感器,是它行使其意義主權的通行證,沒有這個特質,無論多么高超的創作技術和完美的演奏技巧,都如對牛彈琴。這個特質,只有一個漢字可以表述萬之一,就是美。美的旋律與和聲,使音樂具有「樂感」,具有靈魂。悲歌交響曲的意義,盡墨可書;其旋律之美,一字已盡,不能多言。
悲歌交響曲為女高音而做,分為三個獨立的挽歌樂章。此前的描述,是悲歌交響曲第一樂章的上半部分。接下來,音樂進入主體部分:聲樂。
歌曲分別表達三位失去親人的女性的哀悼。第一樂章的素材和主題取自15世紀一首古老的波蘭語悲歌:圣母瑪利亞在兒子受難的十字架下的悲悼;第二樂章歌詞源自二戰時期蓋世太保監獄墻壁上一段銘文,一位十八歲女囚行刑前寫給自己母親的話;第三樂章來自中歐東部地區西里西亞一首民歌:一位母親尋找自己在戰亂中失蹤的兒子。三首挽歌,兩首出自失去兒子的母親,一首是女兒在囚中給母親的遺言。輿論公認這部樂曲的主題是母性、戰爭和分離。我認為可以總結得更抽象些,是女性面對死亡的呼告。死亡是人類的終極災難,女性是人類和平、寬容、悲憫精神的象徵。
在倫敦小交響樂團灌製的唱片中,三個樂章的歌曲全部由美國女高音歌唱家鄧·阿普秀(Dawn Upshaw)演唱。鄧·阿普秀一九六零年出生,她在加盟悲歌交響曲之前在美國聲樂界已小有名氣,1993年演唱這首曲目後,名聲大震。她的嗓音質地圓潤而明亮,飽滿又輕盈。在女高音的換聲區F音上下,她如入無人之境,穿梭自如,聽不出任何坎陷和破綻,同時她氣息控制絕佳,高音區的弱音控制尤其功夫獨到。若說雞蛋裡挑骨頭,是她的音色在元音「啊」(a)與「嘔」(o)二者之間,有幾乎不可辨識的微弱差異,必須是專業耳朵才能分辨,實在無傷大雅。她對三首悲歌的演唱以理性見長,深沉委曲,不做過度解讀,因而人聲與樂隊旋律渾然一體,真正的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悲泣而莊嚴。聽她的演唱,輔之以長藤繞樹般的管風琴與弦樂伴奏,形式上直為上等的音樂享受,內容上不可能不受悲情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