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邵世伟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潘梦琪 廖梅
“他们都背叛了我们。”2013年6月末的一天,当看到动画片《前进,达瓦里希》中的小姑娘嫩声嫩气的结束语时,25岁的国企职工曹文明再忍不住泪水。他按下暂停键,在百度“苏联贴吧”中发帖:“前进!最后的苏联红军!”
“信仰苏联的同志们,你们在哪?”在这个独自悲伤的夜晚,曹文明在帖子里这样追问,给予他回应的大多是和他年龄相仿的网友。这部八分钟的动画片,是北京电影学院一群毕业生的毕业作品,讲述一个小女孩在苏联解体前后的心灵蜕变,隐喻表达对苏联时代的怀念之情。
除了感动众多中国年轻人,影片还传播到俄罗斯。在一家知名视频网站上,俄网民纷纷追捧,一天内的跟帖数量甚至超过了对同期美国大片的讨论。其中一条评论是:谢谢中国同志,想不到几乎被我们遗忘的时代,竟然在遥远的中国被人提起。
像曹文明这样的“中国同志”还有很多。22年前,这个曾骄傲无比的社会主义大国落幕以来,中国的一些追随者们仍执著着他们的信仰。他们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失落愤懑的下岗工人,还有仅仅因为迷恋历史传奇的懵懂少年。
“苏联主义”者们对苏联的认知大多有着从文化到制度循序渐进的过程,他们认为自己有独特的价值信仰,不认可自由主义者,也不愿与“五毛”为伍,苏式共产主义的衣钵传人是他们更认可的标签。
“终于找到组织了”
上世纪大部分时间,苏联一直是中国的“老大哥”和向往之土。当年“以苏俄为师”的一代现在已是耄耋老者,一些还有赴苏联留学经历。而在耳濡目染下,他们的 后辈,诸如大型国企、工厂的子弟,也大多对苏联有着天然的好感,在沈阳铁西区长大的刘洋便在《前进,达瓦里希》中看到自己的青少年时代。
如果说第一代和第二代苏联粉丝对苏联有着天然的历史亲近,新一代兴起的“苏联主义”青年则有着更为复杂的背景和原因。
17岁高中生孙亚男(化名)喜欢苏联的原因就有些简单。还在读初二的时候,他迷上了二战史,并被强大的苏军吸引。此后,一款叫《坦克世界》的电脑游戏又加深了这种印象。“就这样,我就爱上这个已经不存在的国家。”
过去20年来,随着电脑和网络的普及,孙亚男这样的第三代苏联粉丝的产生不再受家庭、环境、教育的限制而变得更加多元。他们大多是受影视文艺作品或是电脑游戏的影响对苏联产生感情,某种程度上还非常炽烈。
2001年8月,上班族兼军迷“米沙”第一次在个人网站首页摆上列宁、斯大林的肖像。2年后,他创立了“苏联主义网”,并在随后开设了专属论坛。
10年时间,“苏联主义”已成为中国苏联粉丝们最重要的网络聚集地之一,最多时曾有注册会员近8000人。根据苏联主义论坛上的一项调查问卷,超过50%的论坛用户为20岁以下的年轻人。
2012年4月,苦于在现实中找不到志同道合者的孙亚男发现了“苏联主义”网,“终于找到了组织”。
保卫来之不易的苏联主义阵地
31岁的站长“米沙”对苏联主义网的定义为:著名左翼理性爱国网站,对抗新自由主义的利器。“任何非马列主义者,都只是暂时的同路人。”“米沙”说。
苏联主义网的成员们大多都有着苏联名称ID,如“契尔年科”、“斯大林”、“安东诺夫”等。但网站的苏联色彩的不仅是这些,更多的来自于其严格的组织架构与管理模式。
在苏联主义网下属论坛,普通会员的级别由最低的苏维埃人到最高的苏联主义元老共分六级,管理员则为中央委员,级别最高的为中央委员会主席团成员。中央委员的产生由全体会员投票决定。“主席团成员大多年龄在25岁以上。”主席团成员“BAHR”介绍说。
网站组织示意图显示,苏联主义网的价值核心是“以阶级斗争原则和坚持公有制经济”。除了管理帖子,中央委员们还需要时刻监控论坛成员的精神动向。“要严防叛变的出现。”ID为“沉默”的中央委员说。
中央委员的权威在论坛置顶公告中便有体现——“严禁普通会员以苏联主义网名义对他站发表看法,一经发现,立即开除”。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则是,一旦加入苏联主义论坛,成员一切行为便都要提交中央委员会报备,包括建立网络聊天群以及线下聚会等。
在米沙看来,这是论坛能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存活的关键。2012年,包括乌有之乡、毛泽东旗帜网在内的一批苏联主义网盟友网站被关停,“风雨飘摇”。
当时,“米沙”在一封公开信上联署签名,呼吁左派团结行动起来。随后,论坛内部也加强了管理。“集体负责,分时轮值”,当年就有超过2500个“不听话”的会员ID被清除。
此外,论坛还设立了“克格勃总部”,负责执行“全面的舆论监督和严格的人员控制,保卫来之不易的苏联主义阵地”。
例如在2012年论坛“克格勃”换届中,初级苏联主义者“U86”因提出批评意见而引发小风波。他被一位名为“马列主义者”高级成员发帖揭发:“这个人似乎不太可靠……同志们审查审查他的发帖记录,看看他是不是一个社民分子。”
中央委员“沉默”也对“U86”表示,今后会“特别关注你的言行”。
“克格勃”中还下设“义务警察”一职,颁发克格勃证章,负责协助监督管控论坛成员。2013年4月成为“义务警察”的“伊卡洛斯-斯大林”介绍,工作内容是“赶走一切美帝、社民党、白匪”。
2013年6月,夏志军成为苏联贴吧吧主,“当时像做梦一样”。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伟大苏联并不好守卫”,贴吧里总是出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整整一个月时间,夏志军都睡不好觉,“必须24小时巡逻,清理敌人。”
清除“叛徒”
即便从“苏维埃人”到“中央委员”,无数双眼睛盯着苏联主义论坛,但仍难免遇到敌对力量攻击。
2013年8月4日,刚刚高中毕业的“义务警察”、中级苏联主义者“索雷德利”发现中央委员“timshenko”及其他成员另立门户,建立了以苏联为主题的QQ群和相关网站。
“有叛徒出现!”“索雷德利”立刻向主席团和“克格勃”汇报,随后他与“伊卡洛斯-斯大林”组成潜伏小组,卧底收集“叛徒”名单,并“逐步进行肃反”。
8月6日,在“克格勃”们的努力下,“伪苏联主义”网站被封禁。随后,在QQ群中,部分苏联主义成员开始了自清行动。论坛成员“瓦日喵”、“布列斯特”交待了自己所在的涉苏群,并随后主动退出。
除了对外斗争,苏联主义论坛也会与价值观相近的网站进行结盟。但后来,大部分盟友网站纷纷关闭,只剩下了“红梅在线”。
线上盟友的减少使会员们加大了线下“外交活动”频率,但即便是盟友意见也并不一致。在身处左派阵营的苏联主义会员们看来,只会做正面评论的“五毛”们虽然是盟友,但理论水平太低。
网络和现实中盟友的日渐稀缺使得苏联主义者们开始求诸于幻想,在苏联主义网首页常年贴着一篇论坛成员梦见“与列宁、斯大林沟通并获得指导”的帖子。
“左翼同志找个女朋友不容易啊”
但在现实中,这些“苏联主义者”感受到更多的是孤独与失落。
暗恋5年后,初级苏联主义者赵晨翔终于与女友牵手走到一起。但没过多久,他便发现巨大的隐患——女朋友根本不支持他的苏联主义理想。“左翼同志找个女朋友不容易啊。”赵晨翔担心地说。
“革命者注定是孤独的。”同样因政治取向被心上人抛弃的论坛会员安慰他。
从初中时代起,孙亚男便是最坚定的苏联卫士。上高中后,他在学校里成立了“苏共××中学党支部”,还自制了一枚一级卫国战争奖章别在衣服上。但没多久,便被老师批评“思想过激”并解散了他的“支部”。
通过观察,孙亚男统计出班级里75人中亲西方的有47个,中立18个。由于力量对比悬殊,孙亚男不得不与“五毛”结成同盟。在孙亚男看来,只有斗争才能胜利。
斗争的方法分为文斗和武斗,文斗指的是辩论,武斗则是通过电脑游戏“坦克世界”决出胜负。
文斗的对象不只是同学,还有老师。当历史老师在课上讲到斯大林经济路线的缺点时,无法忍受的孙亚男起身便喊:“你这是反动!”说完之后,他走上讲台,给大家讲了一堂课的斯大林保卫战。
斗争的极端最终会演变成斗殴。一次在与“西方阵营”辩论二战苏军战斗力问题时双方发生了争执,“那个美帝直接被我骑在身上打了。”
最严重的一次甚至动用了武器,孙亚男和战友们用黑火药填满可乐瓶制成手榴弹扔向对方,又买来“窜天猴”(一种烟花)架在三轮车上充当喀秋莎火箭炮发射。
最终这场“战争”以众多同学被学校记过收场,唯一一个伤员是运“武器”时胳膊脱臼的。
理想在现实中的破碎使得“苏联主义者”们更加珍惜网络家园,国内时政与历史敏感话题在论坛内被明令禁止。与因游戏、动漫迷恋上苏联的年轻人不同,论坛里的“老人”成为“苏联主义者”更多是因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BAHR”告诉南方周末,自己在1990年代后期看到社会上、企业里、资本主义不断蔓延人性也随之扭曲,“西方文艺中也越来越看不到人生的任何希望”。渐渐地,他把自己的喜好与信仰都转向北方那个曾经的红色大国,“都寄托在苏联身上”。
32岁的刘洋参加工作后看到自己曾经生活的铁西区工厂倒闭,工人下岗,他开始越发怀念曾经的集体主义生活,“社会相对公平”。在刘洋看来为伟大理想献身、集体至上、与法西斯血战到底才是真正的苏联,“但我认同它的精神而不是制度”。
“没人关心这些了”
在“苏联主义者”们看来,苏联的解体是一个巨大的悲剧,而解体后的苏联人民无疑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苏联主义论坛专门开设了“当代苏联”板块,其主题便是:揭露苏联各族人民因为解体所经历的困窘、惨景以及反思。
2013年8月,一篇关于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现状的文章再次引发关注,俄罗斯的历史选择之辩也再次成为网络热点话题。苏联主义网也进行了激烈讨论,主要集中在对戈尔巴乔夫、叶利钦的批评上。
纵使苏联主义者们在虚拟世界得到了慰藉,但一些“走出去”的人却触摸到了与想象不同的现实。
2010年,从俄语系毕业的程峰被派往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工作,苏联解体22年来,这座城市人口增长一倍多,已成为中亚最大城市。
在俄语系学习时,最让程峰感兴趣的便是苏联历史文化。到阿拉木图不久后,一次坐车时程峰问车主是否怀念苏联。“完全不,有苏联就不可能有阿拉木图的今天。”司机说。
和他拥有相同遭遇的还有四十多岁的刘剑平,从小受爷爷影响向往苏联的他在几年前来到白俄罗斯。让刘剑平没有想到的是,除了他,那里很少有人怀念过去。刘剑平曾试图寻找原因,最后得出结论——“他们都被洗脑教育了”。渐渐地,他也不再和身边人谈论苏联,“没人关心这些了”。
俄语系学生徐镇(化名)曾于2010年赴俄罗斯留学,他看见的是一个处于转型期、复杂多变的大国,而且身边的同学时常走上街头抗议。他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多不满,苏联是否更好?”同学想了下回答说:“苏联让人怀念,但俄罗斯才能抗议。”
在网上看完俄罗斯网友被《前进,达瓦里希》感动的帖子后,曹文明在一段时间里觉得真正的“知音”在远方。他把影片下载到手机上,特意跑去北京俄罗斯人聚集的日坛路附近。碰到了一个俄罗斯美女,掏出手机就放,不出所料,姑娘真的被感动了。
“那么,你是想回到苏联了?”他充满期待地追问。但俄罗斯姑娘收住了表情,打量了他几眼,走了。“好像我问了什么怪问题一样”。曹说。
在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徐之明看来,中俄两国都有怀念苏联的人,但俄罗斯人主要怀念当时的国际地位,中国的年轻人则更多是一种对现实不满的宣泄方式。
“在这群年轻人的成长经历中,较有影响力的两个强国一个是美国、一个便是苏联。如今有人崇拜美国文化,自然也会有人喜爱苏联、怀念苏联。” 徐之明对南方周末说。
2013年3月,苏联主义网开展了一项投票——如果苏联还在,会怎样对待网络?一半的用户选择了“独立建设网络服务器,自成体系与西方网络不关联”,另一半的则认为会是“允许访问西方的网站,但设置防火墙过滤信息”。选择“和全球网络浑然一体,无限自由浏览”的为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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