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和语言的差异性本身才是思想翻译发生歧变的根本原因。严复时代，中西方文化交流在范围和程度上都还非常有限，对西方文化思想的翻译可以说还很不成熟，一切都在探索之中，翻译的标准还没有建构起来，如何翻译其实存在多种选择。文化作为精神形态，具有历史性，它是由各种条件和机缘的偶合而成，所以又具有独特性。西方文化的很多形态从形式到内容都是中国固有文化中所没有的，中国古代没有对等甚至相似的思想，所以找不到对应的表述和言说方式进行等价值或等值转换。 中西方思想的不同，不是形式的不同，而是实质的不同，翻译在这里与其说是语言转换，还不如说是输入一种新思想或者在汉语语境中创造一种新思想。严复对穆勒的翻译本质上是用新的概念、新的术语和新的范畴进行新的言说和新的表述。首先，他事实上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和文化背景上想象西方的自由主义思想。其次，为了使中国人能够理解和明白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这种全新的思想，严复只能用中国古代的语言方式和思维习惯来表述和言说，所以他用大量运用中国古代典故、儒道的学说和术语来翻译穆勒的自由学说。比如他曾说：“平生于《庄子》累读不厌，因其说理，话语打破后璧，往往至今不能出其范围……庄生在古，则言仁义，使生今日，则当言平等、自由、博爱、民权诸学矣。”对于庄子的《应帝王》，他的评语是：“此篇言治国宜听民之自由，自化……郭注云，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此解与挽近欧西言治者所主张合。”在严复看来，庄子的“无为”与西方的“自由”只是表述的不同，二者本质上是相通的，并且庄子的“无为”涵纳了西方的“自由”。在严复看来，西方的“个人”在中国古代也是早已有之：“为我之学，固原于老。孟子谓其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固标其粗，与世俗不相知之语，以为诟厉，未必杨朱之真也。”所以严复认为自由就是庄子的“在宥”和杨朱的“为我”。这样，中国古代的“仁”、“义”、“利”、“民”、“无为”、“为我”等概念以及由这些概念所组成的总体思想体系就与近代以来的西方自由主义思想体系具有一致性，并且可以会通。现在看来，中国古代的“无为”和“为我”等概念和西方的自由主义从根本上就不是同一范畴，它们分别是两套话语体系，也是两种思想体系。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翻译在深层上具有比附性，即“将心比心”，此思想“相当于”或“接近于”彼思想，理解和诠释对于翻译来说具有本体性。事实上，知识背景、语境、语言本身深刻地制约着翻译，并合法地改变原语的思想性质，其改变的程度取决于两种知识背景和语境的差异的程度。中西方文化交流之初，我们对西方知之甚少，我们的语言体系是古代汉语，我们的知识基础是中国传统的，对于人的言说语境是“三纲五常”，这些都深刻地改变了对中国近代对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想像和翻译，即使像严复这样的对西学有很深的理解和了解的人，也不能超越。对比onliberty和《群己权界论》，以今天的翻译标准，严复的翻译可以说大大地走样了，甚至可以说很不准确，但我们却不能简单地把这看作是没有理解原意，也不能简单地把这看作是误解或有意篡改，我们更不能因此而贬损严复的翻译。我认为，这是翻译的固有本性，是现代翻译标准还没有建构起来时的翻译的合法性选择。 中国近代自由主义思想的内涵和品格都与翻译密切相关，它既涉及到西方原本自由主义话语，又涉及到中国古代的民本主义话语。严复的翻译与我们今天的翻译有很大的不同，他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翻译家，但更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思想家，不论在翻译的技术层面上，还是在翻译的思想层面上，严复都具有创制性，他的有关自由主义的翻译实际上反映了中国古代民本主义与西方自由主义的对话、交流与融合，从根本上，中国近代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思想就是在这种对西方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思想中国化的言说中或者汉语化的言说中建构起来的，某种意义上，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在中国近代的歧变过程也就是中国近代自由主义思想的建构过程。所以，严复的翻译对中国近代自由主义话语的建构具有重大的作用和意义，其近代意义也主要表现在这里。 【注释】 1俞可平：《社群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9、10、11页。2严复：《译〈群己权界论〉自序》，《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32页。3严复：《〈群己权界论〉译凡例》，《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32页。4严复：《〈法意〉按语》之八十二，《严复集》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81页。5严复：《原强》，《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页。6严复《原强》，《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页。7严复《原强》，《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页。8徐高阮：《严复型的权威主义及其同时代人对此型思想之批评》，《近代中国思想人物论——自由主义》，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58年版，第143页。9严复《〈民约〉平议》，《严复集》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7页。10严复《原强》，《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页。11黄克武：《自由的所以然——严复对约翰弥尔自由思想的认识与批判》，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125、152页。12穆勒：《群己权界论》，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严复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90页。13严复：《与熊纯如书三十九》（1916年），《严复集》第3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48页。14严复：《庄子评语》，《严复集》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18页。15严复：《庄子评语》，《严复集》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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