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录”前言:
读者遇罗锦在每天必看的“共识网”上, 因有太多的好文章而将“共识网”视为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 由于读过柳栋先生的五篇文章, 觉得印象深刻﹑很受教益。 所以,产生了以电子信件的方式与他交流的愿望。得到了柳栋先生的同意后, 便有了这一篇“对话录 ”。 对谈者简称为“遇”和“柳”。
【第一小话题——从“林彪一案”谈起 】
遇: 你的每篇文章, 点击量都那么高。看你的文章,不仅不觉得枯燥, 反而吸引人一口气看到尾,精彩得胜过看文学作品, 却又比文学作品更真实可信, 深刻得令人叹服。 很想知道: 你为什么要写有关林彪的系列文章?
柳:可以说是偶然,也可以说是必然。说是偶然,自己并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更不是什么“林学专家”。自己多年来所专心的是戏剧与文学。
说是必然,因为我们这个年龄段的,都是文革的亲历者。坦率说:若是我们这代人,写不出真正有分量的研究“文革”等政治灾难史的文字。那是对历史的一种愧疚,一种失职。还有,就是自己所处的具体的成长环境,也与“林彪一案”有着直接的关联(在当年,属政治迫害重灾区)。而自己多年以来,对于人类史中的几大浩劫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趣, 如:秦始皇王朝、古罗马帝国盛衰史、欧洲中世纪、第三帝国兴亡史、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历史。也自然延续到“文化大革命”史。 对“文革”史感兴趣,也就少不了对于当年的第二历史主角林彪同志的“兴趣”。谈到书写有关“林彪一案”的系列文章之具体起因。可以说,是一种“误打误撞”。 如果高华先生还健在,也许我就不会去写这方面的东西。人家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专家。 因为弥散在网上的那些“拥林派”的文章,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那种刻意的误读历史,误导后人的做法,令人无法漠视之, 故而才著文“凑个热闹”。 既然下笔,那就奉行自己历来信奉的座右铭:对得起历史,对得起良心。 大概是以上几个原因,使自己成为“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本来想砍一板斧,即写完第一篇《林彪 从将军到政客》后就解甲归田。可是写完之后觉得欲罢不能。所以干脆写它一个“系列文章”吧!于是就有了(按照某些“林粉丝”的评语)“王母娘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的系列之文了......呵呵。
遇:“林粉丝”的评语并不能代表别人哪。如果读者不喜爱你的作品,怎会有那么高的点击量,每次都在“排行榜”上下不去呢?
柳:点击率只是一个参考数。当然,谁写了文章,都希望有读者阅读,并且是越多越好。但,还是要保持自知之明为宜——点击率高些,并不代表读者都认可你的观点。
遇:有个别读者给我来信表示怀疑: 这些文章都是你一个人写的吗? 或是集体合作的作品?
柳:当然是一个人写的。很难想象,这年头还有合伙写作的? 在独思独创这方面,我倒是“遵奉”林副主席的英明教诲:“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换成自己的话说:“大树底下长不出大树”。当然要靠自己。
遇: 那么, 你搜集到如此丰富的资料, 是怎么做到的?
柳:说是丰富,不敢讲。自从此“系列文章”发上网后,结识了几位研究“林学”的朋友。他们对于“林彪一案”资料的掌握,比我要周全得多﹑精确得多。显然,他们是下了长时间的功夫。而自己只是花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做的准备。显然,有些仓促。至于说到自己这方面的资料来源,几乎全都是来自网络。所以,特别特别的感谢互联网的出现。难以想象,要是没有互联网的存在,对我这个深居简出的人来说,如何能够搜集到如此丰富的历史资料。自己称互联网为“一部大百科全书”,可谓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关键在于,你如何鉴别、取舍各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历史资料——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可以说我们是幸运的一代,在人生的中晚年,逢上了互联网。从而打破了笔者所云的“信息特权”的垄断与不平等。 说到这,想起你的哥哥。要是他能有幸活到这一天,那该是多么地如鱼得水,尽展才华!叹叹。 当然,也要特别地感谢像“共识网”这样的高水平、高品质网站的出现。可谓是读书人(求索者)的一种幸运,一个良缘。所以自己和你一样,特别的珍爱“共识网”,也要祝福它!
遇:确实。你说的很有道理: 互联网打破了 “信息特权”的垄断与不平等;而“如何鉴别、取舍各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历史资料——这才是重要的”,你这两句话很有价值。 那么, 还想知道: 你好像是自学成才?
柳: 可以这样说吧。这一点倒和你的兄长相似。嗯,可能原因不一样。你的哥哥是因为家庭出身成分的问题不能上大学。而我是智商有限和天性使然,天生就怕坐在教室里,让别人耳提面命。 从小上学,就是让老师侧目的“问题学生”。所以在如今“发小联谊”, 有的同学想不起俺是何等模样时, 只需提一句“那个最令老师头痛的小子”。得,立马对号入座,逮个正着。
遇: 真的呀?很好笑。
柳: 呵呵。 想一想也是,教室上的提问都是有答案的,可是人生的疑问,甚至是严重的心灵危机﹑生命危急的逼迫与求解, 却是没有答案的, 那需要你自己去寻找。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你的读书架构,可能杂乱无章,可能不成系统。可是大千世界、叵测命运,又何曾自成系统,何曾有条不紊?! 所以在我的头上,没有学历,没有学位,没有职称。虽说无缘上大学, 但是自从年轻时立志写作后,倒是成了“读书狂”。也许自己从小就生长在两个大院(一是科学大院,一是军队大院。一墙之隔)之故。小伙伴儿的父母大多是院士级的老科学家(那可是名副其实的院士级);而家父又是军队文人,和那些著名的老作家,如《南征北战》《红色娘子军》《英雄虎胆》《沂蒙山颂》的作者都是熟人。 所以,对于各代的知识分子和军队文人,具有什么样的文化素质、精神境界,心里还是有数的。所以从来不会被别人的头衔、职称、文凭给吓晕过去。我只看一个人的文章﹑一个人的思想见地,到底如何? 像“拥林派”的不少学人,都扛有挺吓唬人的头衔——什么副主编啊、什么著名作家啊、著名研究员啊,甚至还有海外博士啊。可是读了他们的文章,嘿嘿,实在不敢恭维。无论是思想力、学识面、古典文化的涵养、笔头子功夫等等,都……算了,不谈了,咱们还是以笔墨论是非(辩高低)吧!
遇:说的有道理。 第一次知道你的生长环境。 那是“大院”墙外的老百姓难于知道的。 文革前, 总觉得大院内外一定是不同的两个世界。 只有在文革之后, 在电脑时代, 院里院外的人才渐渐互相认识, 走到一起了。 其实这院里院外的历史, 就很值得研究。 我发现, 你的“系列文章”中,对历史人物的心理分析相当透彻, 是不是专门研究过心理学?或说“政治心理学”?尤其像林彪一家人,个个都是极复杂的。你是如何做到的?
柳:哈哈,我什么学也没研究过,杂学而已。回想一下,也许自己得益于两个方面,一,可能是个人的阅历比同龄人要复杂一些,趴下来满地找牙的次数多一些(请注意:是“同龄人”。不是指你们这批比我大出几岁或者10多岁的人)。所以,被命运逼着退步反省也就多一些——人只有深入地认识自己,才有可能认识他人。 其二,可能得益于自己是从文学创作和戏剧创作入手的,毕竟花了近30年的时光。你是爱文学的,自然知道在写作戏剧、文学人物时,都必须先进行“人物分析”。所谓的“人物分析”,也就近于“心理分析”了吧。所以说,将写作对象从文学、戏剧人物,转向历史人物,也就顺理成章了?自己只能算是滥竽充数吧。
遇: 你能举个例子吗?
柳: 举个例子吧:《林彪 从将军到政客》本来就是一部戏剧构思。因为不属于重要之作,再说就算写出来也不会有人上演。所以,只作为一个构思, 放在抽屉里至少十几年了。也是因缘和合吧,如今转换成以历史人物研究的形式表现出来,也还行。总之,不管从事哪一方面人物的研究、写作,都必须遵循理性的分析,要合乎逻辑合乎情理乃至合乎常识。或曰,合乎自然、人性、大道之理。 道理道理,就是大道之理。不是吗? 至于说到研读林彪一家人具有极大的难度。确实如此。 在写作过程中,我也常常会想, 能把林家人的政治心态分析透彻, 中国政治舞台上的任何人物,也都可以分析透彻了。有点狂妄吧?要说自己做到了这一点,不敢讲,只能说不比别人做得差。何以能够做到这个程度?我想,还是受益于自己几十年的写作经验吧。因为,在自己写出的那些垃圾级的玩意儿里,已经尝试过对中国历史上几位难度最大的政治人物的描写——他们是秦始皇,洪秀全,崇祯,光绪皇帝等。 写他们,必然也会涉及到相关的诸位政治人物。如韩非子、李斯、赵高、洪仁发、杨秀清、曾国藩、吴三桂、谭翤同等等。
遇: 原来你也写过他们!
柳: 所以,调转笔头来写林彪、林立果等人。写起来,虽有很大的难度,但基本上可以驾驭。 当然,也有区别。写文学性人物,可以更多地发挥想象力;但是研究历史人物,则必须十二万分地注重史料。这是后者的繁琐处。 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什么专家学者研究员。也没有某些“林粉丝”恩赐的什么“有着复杂的政治背景”云云。我又想笑了。“拥林派”中的某些人很喜欢给批评林彪者戴上这样或那样的“帽子”。而其中一顶“帽子”就是说你喜欢给敬爱的林副统帅“戴帽子”。嘿嘿,是不是挺好玩? 俺柳栋只是一个布衣级的“读书人”而已。是的,自己非常喜欢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三字。对我来说,这比什么“知识分子、公知分子、院士、翰林学士、著名作家”等头衔,要实在得多,贴切得多。 什么是“读书人”?很简单,只要你喜欢读书、有书可读、有时间去读,并且扛着一颗属于自己的脑袋瓜去读,就行了。 你的哥哥不就是这样的楷模吗?要它一摞子这种冠儿、那种帽儿的,干吗?
遇: 是呵, 既然甘为读书人, 既然是玩笔杆子的, 那读者就只看你的文字,是不是具有真才实学,是不是具有真知灼见。那才是真功夫、真货色。是这个理吧?
柳: 当然。 总之, 任何立志于笔墨生涯的人, 都得先练好内功(内涵功夫),再做好外功(文字功夫)。如是!
遇: 你的系列文章发表后,有个别“拥林派”(如石开者)写文反驳你的观点, 可是你为什么迟迟不做答复?
柳:三个原因:首先,因为忙于写有关“林彪一案'的系列文章。工作量不算小,挺费心思,所以无暇顾及;其次,实话实说:石开的文章,立论虚诞,辩词孱弱, 自己感到没有必要特意花时间去作答。 说真的,自本人发表第一篇相关“冷评”后,就在等待有人(包括“拥林派”)写出反驳之文。笔者欢迎有不同的见解发表,这样起码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让读者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同一事件,尔后自作判断;二是可以让笔者反躬自省,看看自己的立论能否站得住脚。 令人遗憾的是:至少到眼下,还没有看到什么极具分量的反驳之文出现。或许有,但寡闻的自己未能目瞩, 所能看到的只有石开之文。此君挺有意思。只要网上出现有批判林彪的文章, 此位老弟便会横刀立马,左劈右砍,为林副统帅的光辉形象保驾护航。 持不同见解属于正常现象。但是在探究历史真相时。最起码要遵循“论据坚实——论证有力(合理)——论断可信”的原则。 但石开所做诸文的论据,总是那么地片面、任意;论点又是那样的牵强、勉强;故而其论断也就总显得苍白乏力,总给人一种花拳绣腿的感觉。待到最近写出表面上是“劝诫”你遇女士、实际上是针对我柳某人的新文时,已经看不到具体的论据与论辩,我所看到的是直接的论断(结论)了。
遇: 是给人这感觉:好象文革时的大字报又贴上了。
柳: 一些人很怀念那大字报的时代吧。 这等不论其文而论其人的做法,在有些网友的说法中,称之为“诛心法”。这种手法,在“拥林派”主唱者的文章里常见之。 有点不同的是:那些“诛心法”,主要是质疑“批林者”的政治身份(所谓“官方意图的代表”);而石开此文,则是拷问柳某人的人格心态了。 呵呵,石开老弟,咱们真正应该深入研讨的是“敬爱的林副统帅”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政治人物(当然包括政治心理、政治人格)。可你怎么把精力放在研究柳栋是“何许人也”之上了。是不是用错了力气? 说白了,我柳栋何许人也,你石开何许人也,与天下苍生何干?与历史功罪何干?你我皆一介草民、蚁民而已。谁把俺们当根葱? 进一步地说,石老弟,你有没有发现,自个已经坠入了自设的“逻辑陷阱”中?按照你的逻辑推论——因为作者柳栋具有阴暗心理,故而认定林彪同志也具有晦暗心态;咱们反过来接着推论,那便是:因为石开同志有着阴晦之心,所以推断出柳栋那家伙也具有晦暗心态。不是吗? 嘿嘿!“石开逻辑”,也成了飞去来器,砸在始作俑者自个的脑门儿上了。悲催乎?
遇: 但在“共识网”上, 也有其他作者的不同看法。你看到了吗?
柳: 看到了。 觉得有意思的是, 完成此一对话录期间,见到共识网上刊出了“三尺青天”的相关文章。 其中也提到了这一“逻辑悖论”。可以说,英雄所见略同。对了,提醒读者一句:“三尺青天”对林彪一案的研究,就是下了长久功夫的。希望他也能在“共识网”上多多发表他的研究专文。 最后要说的是,对于石开先生的某些具有代表性的观点,即代表“拥林派”的普遍性观点。笔者想在本“系列文章”的最后一篇作出正面的剖析。瞧,连名称都预定好了:《“拥林派”立论的致命弱点》。 说到这,遇女士,我敢打个赌,一见此文,石开同志立马会按耐不住,紧接着就会有“讨柳檄文”问世了。你信不信?呵呵。
【第二小话题——转谈“文革”】:
遇: 1966年“文革”爆发时, 你才十岁, 能谈谈你当时的经历与体验吗?
柳:是的,10岁那一年,“文革”开始。反观自己的人生,好像都是以10年为分水岭。后来学了一点命理学,果然,古人就是以10年为大运的转变周期。可以说十岁以前的自己是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以为那个“美好的天地”是永存的。其实,那时候的父母早已在政治的高压下,战战兢兢。每一场政治运动似乎都少不了他们的干系。 在家父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份1959年的历史档案——自己视如珍宝。为什么呢?就在这份所谓批判会的原始记录中,既活生生地展现了那个时代的人的政治面目、政治思维、政治人格 ;也忠实地记录了家父当时的极为困窘的政治处境。希望将来也把这份旧档案发表在“共识网”上。
遇: 很想看看,读者们一定也想看。请接着说。
柳: 文革刚开始时,我们这些小孩子很兴奋,很喜悦。真是够热闹的!可是很快就发现,自己一家渐渐滑入了没顶之灾。先是家父被隔离审查,而后便是被判刑入狱。在当时的军队里,被判刑入狱的军人是比较罕见的。而戴在头上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在当年也是最严重的。那时的情景如今回想起来也都历历在目,这里就不细说了。反正都已经写入了自传体的文学作品中。
遇: 这些作品在哪儿呢?
柳: 呵呵。我不是说过吗?属于“垃圾级”,锁在抽屉里呢(敝帚自珍)。只有少许刊于“半佛半魔禅博客”上了。 我们还是接着说。上小学6年级时,我们这些“黑帮子弟”便被很快集中到“可以教育好子女学习班”中,进行“再教育”。“再教育”的成果,无非是要我们这些“黑娃娃”写下“决心书”: 决心与你的反革命父亲划清界限。我们十分虔诚的写下了这类“表忠心”的书面文字。后来才知道,这些“决心书”都会交给你的父亲,告知他:连你的亲生孩子都抛弃了你!还不低头认罪?! 上初中一年级时, 自己就受过全班的批判(同年级都派出红卫兵代表出席)。加在自己头上的几项“罪名”,有上课捣蛋,不守纪律,不听老师的话等等——这些还不算什么。 真正可怕的“罪名”有两条:一是好打架,是属于“阶级报复”的性质。因为同班同学大多是军人子弟,那时候叫做“革命军人家庭出身”,最为骄傲的出身。而自己的家庭出身,则从“革命军人家庭”坠入了“反动家庭”的行列。另一条罪状那就更可怕了:“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是由一位娇小秀丽的女同学检举的:说是有一天,当我课桌里的《红宝书》掉在地上,自己去弯腰捡起时,口中蹦出一句“国骂”(在这里加添一笔。有谁说过,大意是:如果要寻找一个最后的信仰者,那一定是女性——此言很值得回味呦。自己在中学时挨过的两场“批判会”,女同学都最为积极。嗯,“美丽的天使们”!)。 说实话,这一“罪状”被揭发出来的时候,我吓蒙了。极度恐惧的自己拼命去想,想追忆起这个细节。可是怎么也追想不起来。脑袋里乱哄哄的。批判会刚开始时,自己还低着头硬撑着。等到这顶“大帽子”扣上,自己就立马垮了,除了深深的恐惧还是恐惧。 在那年头,别说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是30岁40岁......60岁80岁的成人被扣上这样的罪名。那也绝对会立即精神崩溃的——因为这样的罪名,就意味着极刑。 所幸的是,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吧?所以,“专政的枪口”没有瞄准自己。 但是,一种“心死”的感觉,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品尝到了。唉,那是一种难以描绘的感觉。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死气沉沉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一丝童趣。感到心头沉甸甸的,像一块沉重的毫无生机的石头,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在自己后来的作品里,写此段情节时,还独创了一个词汇:“心窒如石”。是的,腔子里的心脏,就是这种极度窒息、冷硬如石的感觉。 “文革”后听说,此条“罪名”也存入了我的档案。后来好像又听说,被熟人清除掉了。如今想想,都无所谓了......
遇:哦……这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来说, 确实够深重的。可那时候,有几人能逃过文革这一关?
【第三小话题——“文革”死于非命者】:
遇: 你能不能跳出纯属个人命运的范畴,聊一聊你对“文革”的整体看法?
柳:“文革”主题太宏大、太厚重了,绝非是任何个人所能驾驭的。我想,还是从先前那个话题,即“死亡话题”谈进去。您看怎样?
遇:好。
柳:先想提一个问题——遇女士,您是多少岁时,突然意识到“死亡”这个可怕事实的存在?
遇:这与天生的性情有关。 我们没见过爷爷奶奶,也没有叔叔姑姑舅舅,我父母﹑姥姥﹑二姨和姨父,我们兄弟姐妹四个, 都属于心胸豁达的一类。对于死亡的意识, 如果小时候有, 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如果真因为老了,希望不被活人摆布能够安乐而死, 也一定不会觉得恐怖; 因为长眠是自己老早就很高兴地选择了的。所以你问我何时“意识到 ‘死亡’ 这个可怕事实的存在?”我得老老实实告诉你: 我没觉得死亡可怕过。 一个人死了, 总有一种为他(她)祝福的感觉。 没死之前被活人折磨非让你活着才最可怕。
柳:我能理解您所说的。但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死亡意识”苏醒的比同龄人要早得多。我曾经试探性地询问过不少好朋友,他们对死亡的觉知都是在青春期以后,甚至更晚。自己当年的那种“死亡意识”忽然苏醒的感觉,不是几句话可以表述清楚的。简单地说,有两种最为强烈的感触: 一是深深的恐惧感;二是深深的困惑感。 具体的感受,也详细地写入了自传小说里了。 在这里, 我只想引入一句古埃及人对于这种心理状态的描绘(大意):“就像是被毒蛇的尖牙狠咬了一口,人会产生致命性的恐惧战栗”(《埃及生死书》)。太精确了! 不论一个人尘世间的地位有多高、财富有多少、容貌有多么美艳、功勋有多么壮伟。 嘿嘿,早晚有一天, 你都会品尝到这枚“毒牙”的狠辣滋味——活者的世界,永远是不公平的;唯有死者的世界,才是绝对公平的。是吗?
遇:是否死了以后才人人平等, 无从知道; 如果那里是无钱币无私有无地位的世界, 应该如此吧。海明威,茨威格夫妇, 还有不少其他名人, 无论是自杀或是被杀, 其实都是很平静地去死的。 因为他(她)们对这最后的一天早就想开了。正因为他们想得开, 所以在活着时, 也比别人更充实。
柳:这可以作为一个专题探讨!或许是你我都具有文人气质和经历过一些“同龄人”没有经历过的黑色命运之故吧。所以对于“文人自杀”整个话题有独到的感触——此话题,留待今后再谈。
遇:好,一言为定!
柳:现在,我们跳出个人的小感受,来谈“文革”中的死难者。那是“阶级斗争”达到最为疯狂最为残酷的时代。因此,也是“死亡气息”最为浓烈最为四处弥漫的时代。死亡的阴影(威胁),也始终笼罩着每一个中国人。只是从表面上分为“看客”与“受难者”罢了! 那个时代,也正是自己从童年、少年期,迈入青春期。此一阶段,人的心灵最为敏感,记忆力也最为清晰。但,我们那一代人,并不是很脆弱。异常鲜明刻入“过来人”脑海里的,是几乎月月必有“公审大会”; 尤其是到了“重大节日”之前。人们不仅要列队参加公审大会。而且待大会一结束,便会有“宣判公告”张贴于所有国家机关的大门外、所有公共场所的显眼处、所有交通要道旁的墙壁上。那上面打有“红叉叉”的死刑犯照片,简直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足以震慑世人。此刻,联想一下林副主席的那篇杀气腾腾的“5. 18讲话”, 可以更为强烈地体会到那种极度恐怖的气氛。 还有, 自己每天上学路过的玄武湖和九华山处,几乎每个星期都有自杀者。很快,会在离自杀现场不远的一个三岔路口的墙壁上,贴出“告示”。宣称自杀者是“反革命分子”或者是“贪污犯”,“罪行严重,自绝于人民”云云。闻讯跑去看死人的自己,常常会嗅到一股甜腻腻的死亡气息(可能是个人的幻觉)。 而我们那批参与“黑党子弟学习班”的小伙伴们,有的是其父死于非难,有的甚至是自己死于非命——为了打捞一本不留神滑入废矿井的《毛语录》,不幸溺死(又是“红宝书”)! 自己走向社会后所结交的好朋友,几乎家家都有一位上人死于“文革”。 直到有一天,“死神先生”过早地走进了自己的生命中心,你想逃避都逃避不了。 少年时的“死亡意识苏醒”,不久就淡化了。但是这一回......罢了,也略而不谈了,都已经写入了自己的作品。 ——正因为以上种种缘由,“文革”结束后,染上一身“死亡气息”的自己便认定:文革中的死难者,是人类灾难史上所有死于非命者中,最为悲哀最为绝望的不幸者!
遇:为什么这样说?
柳:因为他们到死都弄不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死?都不明白是什么样的滔天之恶与巨大荒唐,致他们于死地!那时候,多少遭难者是在深深的自责感和负罪感中,满怀绝望心绪而自绝于生命!他们大多临死还认定:伟大领袖、伟大的”文革“,是绝对神圣的、绝对正确的,是绝对真理的化身;而自己则是“人民的公敌”,愧对于天地,愧对于祖国,愧对于领袖,愧对于亲人!自己真的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所以在许多自杀者的遗书中,会无情(负疚)地谴责自己。遗书的结束语多为:“伟大的领袖万万岁!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万万岁!” 连傅雷这样的大学者,都没能逃脱这样的政治套路(思想局限),遑论他人、凡夫? 然而,却有一种不同于以上那些死难者的死难者,存在于那个疯狂至极、荒谬绝伦、颠倒黑白的时代里——笔者称他们为“理性的死者”,或曰:“赴死的智者”。无疑,其中之佼佼者、楷模者,便是你的兄长。遇女士,您是不是也这样认定?
遇 :我哥哥是死者中的楷模者,这我承认。但我觉得,很多人在文革中的自杀或被杀, 临死前还写了那样的遗书, 或说了那样的话, 极少数人是因为糊涂,但绝大部分人并非糊涂。而是生怕子女和家人会因为自己的死而倒霉,生怕子女因怀恨当局也死于无辜。所以他们死前才故意那样说那样写, 是用这话让家人安静, 是想让抓家人小辫子的恶者抓不到什么。 此外, 他(她)死前还能写什么? 当然,我哥哥不属于这类人,他留下的, 是很有气魄的诗词。
柳:嗯,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谢谢大姐的启迪!您的看法证实了自己的一个观点:绝不能以简单的眼光看待历史。尤其是我们所亲身经历过的历史! 我们还是接着谈您的哥哥。不过,在此之前,允许我就“死亡话题”再泛谈几句,行吗?
遇:当然。 很想听。
柳:死亡,是我们这颗星球,是全宇宙,及全宇宙内之生命体,都不能逃脱的最终归宿。所有有机物——从植物到微生物、到各类动物,都是依靠生命本能逃避威胁与死亡。很难说,从微生物到各类动物的群体,在面对死亡时,会产生出不同的态度。 但是人类不一样,因为人类是有思想有精神的高级动物。所以,在面对全宇宙全生命都得面对的同一个主题即死亡主题时,人却有着不同的态度抉择。 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一,大众性的态度,或说精神本能反应(当然包括我这类凡夫俗子)——面对死亡时,是恐惧、战栗、逃避。当死亡真的降临时,我们都难免从内心最深处感到绝望、痛苦、悲哀,乃至愤怒、仇恨。感到命运的不公平,人生的虚幻,生命的短促。有许许多多放不下的东西难舍难分!总之,我们是在绝望与恐惧中,完结生命; 二. 一时情绪化的态度——若在平时, 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地恐惧死亡回避死亡。但是由于诡谲命运的安排。人们常常会陷于某种激情状态:如为爱殉情,一时之愤,一时的灰心丧气……总之,一时的情绪冲动,而欲结束生命。他们往往会在被救过来,或者刚下手时产生后悔情绪; 有幸者可以重返人生; 三. 狂热激情状态——这种人的精神境界比较复杂。 他们往往是某种教义或者主义的狂热信徒,坚定相信自己所信仰的教义或主义,是绝对真理绝对神明的化身。为了这崇高的教义或主义,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也不惜用“火与剑”消灭一切教义或主义的“敌人”,即剥夺他人的生命和信仰。 这样的狂热状态甚是能持续一代又一代、绵延上千年上万年,只要人类还存在的话,只要某种教义或主义的信徒还存在的话。 甚至连有的教主也不能摆脱这样的境地。如:耶稣在西格马尼园的祈祷,和他在十字架上的绝望的呼喊:“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四. 智者的态度——其典型人物, 在西方便是苏格拉底,在东方便是老子与庄子。他们的哲思已经达到了超凡脱俗的高境。 他们对生与死的看法,已和我们这些凡胎肉眼完全不一样。 故而他们在面对死亡时,是一种平静,坦然(苏格拉底);一种达观,虚静(老子);乃至是一种幽默、诙谐(庄子); 五. 觉者的态度——在智者的高境之上, 还有大觉之人,那便是佛陀的大彻大悟,圆满光明,安详自在。当然也可以把智者和觉者合为一体观之。可以说中国的禅者,是智者与觉者的完美结合的典范。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 更是洒脱自如, 幽默风趣; 真正地做到了游戏生死,来去自如的境界。
遇: 现在才明白你的博克为什么叫“半佛半魔禅”了! 高兴的是: 我觉得自己就属于这个行列。 而且在“共识网”上, 我觉得有不少优秀作者﹑优秀编辑都属于这个行列; 甚至那已升天两年的总监王科力先生, 对于死,是相当超脱的。
【第四小话题——谈遇罗克】
柳:好,现在我们回归原话题:“文革”中的死于非命者:迷失状态的、膜拜领袖的、英勇殉“道”的、负罪感的、彻底绝望的诸多悲死者中,却极为罕见地出现了一种“智者型的赴死者”。毋庸置疑,你的兄长是其中的佼佼者,一位“里程碑式的赴死智者”。 自己所见有限。在有关你哥哥的诸多回忆文章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张郎郎的那篇《我所知道的遇罗克》。虽说自己和你的哥哥属于同一代人。但是同一代人中间又有很大的差异。如老三届,新三界,与再之后的我们这几届学生...... 所以说, 让我来谈论你的哥哥, 还不够资格。自己只想就张文谈三点观想: 第一点观想:张文中有这么一段:“他很爱自己的弟弟、妹妹。提起遇罗文,他总说:‘他比我脑子清楚,比我认真。’提起遇罗锦,总是说:‘我们家那个小姑娘。’ ” 真有长兄如父的感觉!在他博学、睿智、冷嘲、和智者的超然态度下,包含的却是一腔的柔情厚义。看了很感动!真的。 反过来说,又为你的哥哥有一位像你这样的妹妹而感到幸运。因为这几十年来,遇女士犹如杜鹃啼血一般的呼唤着:“智者不死!英魂归来!” 如今,“我们家那个小姑娘”已是古稀之年,依然在啼鸣不已! 我想,任何真正的思想者、精神创造者。尤其是极为孤独的、甚至被剥夺生命的思想者、精神创造者,能有你这样的妹妹,那就是一种幸运!
遇: 你这样说, 我就想哭了。
柳: 想一想,人类历史上也不知有多少杰出的思想者(精神者),被浩浩红尘、荡荡岁月所淡化,所吞噬、所遗忘! 第二点观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你的哥哥面对死亡时的超然态度。甚至敢于嘲弄狱吏!那可是要加重罪行的啊!绝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做到的——尤其是在“文革”那种极度高压的政治恐怖气氛下,在身带重铐、身处死刑犯牢狱的情形下! 张文:“由于遇罗克特别自信,所以他的招牌表情总是在嘴角挂着那么一丝玩世不恭似的微笑,似乎嘲讽着一切。”“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报告管理员,我要见军代表。上一批的几十个人都去见马克思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了。因为我有重大案情要交待,才把我留了下来。可是至今还没有人提讯我,我怎么交待啊?’”“我听清楚了,那是遇罗克的声音! 还是那股嘲弄的腔调,还是那种冷冷而辛辣,柔里带刚的口吻。’” 还有:“遇罗克把审讯当作一种训练,一种游戏,始终站在主动的地位。他从容潇洒、软硬不吃,对预审员那套忽而一惊一乍,忽而暖风细雨的把戏早就了如指掌。” “牢房里多数人是愁眉苦脸,而遇罗克却是笑眯眯的。” 如果没有高超于“政治对手”的智慧和自信,怎么可能如此去调侃、蔑视那个时代的极度血腥的“政治游戏”与死亡威胁!?
遇: 其实, 我直到今天都承认:张郎郎一直是爱哥哥﹑从心里是爱哥哥的。
柳: 还有罗克那强烈的求知欲。基本上属于“死定了”的人,竟然还在那孜孜以求的(从各个犯人身上)求索各类新鲜的知识来源。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素质与人格魅力啊! 只在一点上,可以说他是“幸运'的——即他没有遭受像林昭、张志新等女性“政治性重犯”所遭受的可怕的人身侮辱(在人类各类狂热的“大神话”中,最为忠贞的往往是女性;而受害受辱最深的往往也是女性!)。所以说,后者的“精神异常”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正是这一点点的“幸运”,使你的哥哥一直到生命被剥夺前,都能保持着理性的冷静。是不是这样?
遇:其实, 他被迫戴半年背铐, 也有去各单位被批斗时受的折磨, 也等于受刑。
柳:第三点观想:自己不禁要问:你哥哥的这种冷峻,含嘲,超然,及思辨力究竟从何而来?换言之,他的精神资源究竟是什么?(犹如我一再追问林彪与林立果的精神资源是什么一样)。因为任何人的所思所言所行,必定都来源于他的精神素养,即精神资源。 我只能说你哥哥的这一种精神的高境界,除了来自天赋、长期受压的生长环境、丰富的个人阅历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资源,那便是来自于他那注重理性哲思的学养与修养。 还是引张朗朗之文为证:“他.......直接了当地说:‘不行,你差远了。你得下点功夫好好学。 学哲学可以深化你的思想, 使你思考问题更加科学化、条理化。形式逻辑尤其重要! ’ ” 他的那篇传世之作《出身论》,写的是那样的冷静,平和,严谨。简直看不出,他所生存的那个时代恰恰是人类历史上最为疯狂最为狂暴的时代!想想那年头的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各类“造反派”)的宣传语言,及所有中国人的政治语言,都是那样的火爆、狂躁、激昂、歇斯底里......
遇:你的评价太确切了。哥哥正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柳: 咱们到此打住吧。 自己再说下去,又成为“王母娘娘的......”那玩意了。嘿嘿。 哦,对了。 还得做一个小小的结束语。那就是:在疯狂的时代,我们需要的是理性的态度;同样,当我们反省那个已逝的疯狂时代时,依靠的还应是理性!遇女士,您的结束语是?
遇:我盼望看到你那自传小说的出版。盼望看到你更多的好文章让读者欣赏。
柳:借您吉言吧。 这样,我们便回到了这场“对话录”的标题:以理性面对历史。 除此一路,别无他途!
2015年1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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