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主治大夫在谈到子明胰腺癌形成的病因时候,认真研究了子明19年前的病历,认为很可能是他上次癌症后的放疗损伤了他的胰腺。看来真是祸福相依,放疗在抑制癌细胞的同时,对人本身的伤害同样严重。
子 明还是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说:“我就是那30%之内的人,我会创造奇迹的。”在化疗期间,他一方面克服种种副作用,努力保持良好的心态,能看书就看看 书,看不下去的时候,就看看电视,看看电脑。大夫说在治疗期间晒太阳和运动很重要,子明就努力去尝试。波士顿的冬季比北京寒冷而且漫长,子明不敢到户外活 动,怕引发感冒,我们就在医院的楼道里来回走动。在家中我们一起跳舞,朋友们会从网上下载各种歌曲传过来作为伴奏。阳光灿烂的时候,我们依偎在窗边。子明 一边晒太阳,一边享受着我给他做的身体按摩。有几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子明居然还能裸着上身做日光浴呢。
到 了4月份以后,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了,我们就把活动地点逐步转移到了户外。子明在内蒙插队时的朋友刘晓阳送来了一个轮椅。在美国轮椅不像中国随便可以买到, 它是根据需要配给的,在医院、大型公共场所使用的轮椅都是免费的。我们住在二楼,楼房是老式的设计,台阶比较高,走上走下有些费劲,但子明还是争取在天好 的时候,在我的搀扶下楼,能走多少,就走多少,我推着轮椅跟着。走不动了,坐轮椅,我推着他回来。实在走不动,就在院子里我们面对面的坐着,晒太阳,我给 他按摩(他的腿老是浮肿,他说按摩他会很舒服)、聊天,有时也会开车与妹妹一家出去转转。子明没有力气走,我们就坐在车上转,去看哈佛大学,看波士顿的城 市。
随着治疗的进行,每次化验结果都会给我一些喜悦与 希望。肿瘤标志物指标CA199从开始的323逐渐下降,到4月份的时候已经下降到标准指标线以下了。第一期化疗结束,CT检查结果原发胰腺癌没有发展, 肝转移四处中有二处缩小,另外二处消失。第二期化疗结束后,CT结果表明,原发胰腺癌没有发展,相反还有一点萎缩,肝脏上的四个转移点都被控制住了。
子 明以他的坚强的毅力和顽强拼搏,终于完成了在美国的治疗。5月20日,我们做完了12次化疗中的最后一次。在治疗过程中,克莱尔护士由衷地赞叹说:“子明 是英雄,是最顽强的病人之一。”因为在以前的化疗的治疗过程中,曾有一些胰腺癌的病人忍受不了化疗带来的巨大痛苦,中途就选择了放弃,而这种病人往往不到 一个月就过世了。
6月5日,我们跟美国的医生护士们做 最后的告别,感谢他们给予子明的悉心治疗。大夫说:“有这样好的结果,主要是靠子明自己的努力,靠他的信念与坚持,同时也是你们家属照顾得好。”当然,我 们深知自己背后倚靠着许许多多的朋友。是他们的鼓励、支持与帮助,使得子明创造了又一个奇迹。
子明开玩笑地说:“在美国治病的这段经历,一开始是度日如年,后来是度日如月,等停止化疗后慢慢能吃东西,就是度日如日了。”
告别
2014 年6月23日,我们终于结束了美国之行,乘飞机返京。当时海南航空公司恰好开通了波士顿直飞北京的航班,这对于我们来说免去了倒机的麻烦。在我们准备出关 的时候,海关人员差点没让子明入关,这是因为子明太瘦了,与护照上的照片差距很大。最后海关方面的有关领导也亲自出来核查,验明正身后才予以放行。
化 疗停止后的头两个月,对于子明来说是患病以来最舒服的两个月。回到了北京熟悉的环境,他又能开始与他心爱的“小老婆”书籍朝夕相处,偶尔看看电视,上网浏 览,经常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有时候一天可以走上一公里远的路程。隔三差五,就有朋友聚会。回国后每月一次的检查,他的肿瘤标志物指标控制得也还算好。其 他身体健康指标原来低的,这两个月内也都慢慢上升,接近正常值了。看到这些积极的变化,我们心中无比高兴。
这 种乐观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8月中旬。子明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又发现肿瘤标志物指标上升,超过了标准值一点点。当时美国的大夫告诉我们,单一的指标高一点也没 有关系,关键是要看CT的结果,还要结合病人的状态来分析。我们就准备安排做CT,因301解放军总医院人太多,我们决定直接去北京人民医院进行CT检 查。没料到8月底子明就开始低烧,出现恶心和呕吐的现象,因此在北京人民医院做CT检查的时候,顺便还看了消化科,同时也照了胸片。CT的结果显示,原发 胰腺癌的部位没有发展,肝上也没有发现有新的转移点。大夫认为不是消化系统的问题,照胸片看了肺部也没有问题,但是发现肺部有积液,使得其中一片肺叶不能 正常张开。 这种情况,是不是癌细胞引起的?于是我们又在蒋彦永主任的帮助之下,再次来到301医院找到两位肿瘤科的专家。他们的意见比较一致,觉得这些症状肯定与癌症有关,与腹水有关,同时还建议马上住院。
当天我们就办理好了住院手续。中午,我和子明抽空出去吃饭,还专门开车去北京的车管所,办妥了驾驶执照年审的手续(子明年过60岁了,按国内规定驾照要每年年审一次)。
这 次子明住院治疗主要是抽腹水及肺部积液,虽然腹水检查过多次都呈阴性,但是医生也不敢排除是癌细胞造成的,准备向腹腔内注射一些药物治疗癌细胞。第一次抽 腹水大夫就发现它是米糜型的液体而非一般的积液。这是一种由淋巴结遗漏的积液,其中没有血红素的营养成分。与此同时,肿瘤标志物指标还在不断地攀升。
之 后,又做了一个全身的PATCT。这时正逢中秋节放假,医院拖了一段时间才得出结果,结果一出来让人大吃一惊:尽管原发胰腺癌和肝部情况良好,癌细胞没有 发展,但是却出现新的癌症转移病灶,已经向淋巴结、腹膜、肾上腺等转移。就此我们紧急咨询了多位专家,得到一致的回复是,在这种身体虚弱的情况下,距离上 次化疗的时间太短,不可能马上再次进行化疗,更不可能再度返回美国治疗,唯有想办法遏制癌症发展的速度。子明这时候已经不能很好地进食,凶恶的癌细胞大量 吞噬他体内的营养组织,另一方面腹水又大量流失体内的营养。
蒋 彦永主任建议通过腹腔镜,看看是否能遏制腹水的发展。他帮助联系了解放军二炮总医院的周主任。此前,我们曾找过周主任看病,他详细过问子明的病状,表示自 己对控制子明的病情也没有把握,可以先看腹腔里面的情况。如果腹水是从某个淋巴结渗漏出来的,就可以采取烧结技术进行治疗。但是如果腹水像草地上的水一样 渗漏出来,这种情况就没有办法治疗了。
鉴于此,子明还是想一试。于是9月12日,我们从301医院出院,回家等二炮总医院的床位,准备住院。
有一天,看着他吃饭时难以下咽的苦痛样子,想到癌症的进一步扩散,我不禁落泪,不经意间被子明看到。我马上擦干眼泪,说对不起。子明反倒安慰起我来,“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还是我生病以来你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落泪。”说罢,我们夫妻俩人抱在一起,默默地流泪。
过 了好一会儿,子明说:“好了,我们不难过了,我们还要积极地面对。”他接着说:“我这一辈子最得意的是自己的眼光,我选择你作为我的妻子。”其实某种意义 上我还有点小自卑呢,我对子明说:“你看别人有许多都是学术夫妻,而我学术不行,文笔也不行,英文也不行,否则我能帮到你更多。”子明说:“找老婆怎么可 能是十全十美的,我要光挑学术上能干的,我就找个学术秘书算了。”他宽慰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下辈子还要与你做夫妻呢。”后来他还反过来问我: “你这一生坎坷,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与艰辛,你对你的选择后悔吗?”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说,我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
转院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办。还好,在301医院出院,本要三天后结账才能拿到医保卡,但医院当天就给我们办理好出院手续。紧跟着赶上周末,等周一上班我们就抓紧去办理增加二炮医院进医保名单的手续。好在有朋友徐云帮助办理,事情变得顺利很多。
9月18日,二炮总医院空出病床了,我们赶紧搬了进去。子明一住院就开始输液补充营养。医院检查后确定一周后进行手术,腹腔探查,观察腹水的情况,确定是否能烧结,抑制腹水。
9月23日晚,我正准备用手机给儿子发微信,告知他明天父亲手术的事情,子明制止了我。因为明天也是儿子要去参加保送研究生复试的日子,子明说:“先不要告诉他,让他安心去复试吧。”
这 一个晚上,对我来说是很痛苦和纠结的。子明目前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很差,特别是下午做了肺功能的检查,他的肺部也出现大量的积液,造成他肺叶打不开,严重影 响了他的呼吸,这给手术增加了很多不可预知的风险。以至于我担忧地跟子明商量说,“要不明天的手术别做了,我心里很没底。”子明安慰我说,“别担心,我还 是想试试,看看是否能治疗腹水。”
腹水折磨他已经好几个月了。他整天大着肚子,内脏的很多器官整天泡在水里,很不好受。同时腹水也大量流失掉他体内的营养。在这种痛苦挣扎的心态中,我们做着各种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备皮、验血、灌肠、各种签字,等等,忙碌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第 二天正式手术,我心里实在不安,便叫好友徐云过来陪伴。子明很早进了手术室。手术计划十点开始,这时候蒋彦永主任也赶了过来。中午前,手术终于结束,蒋大 夫和周主任告诉我手术还算顺利,对腹腔局部使用了一些治疗癌症的药物,但是对于腹水没有办法治疗,因为没有找到淋巴结的渗漏。现在看来,子明那时的腹水就 是癌症转移后造成的大面积渗漏了。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手 术后子明还没有从麻醉状态醒来,就被直接送入重症监护室,家属也不能见面。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到医院,忙着给他安排床位(医院规定手术时患者因要进重症监 护,原来的床位要腾让出来,手术后再重新安排)。为了给子明创造舒适一些的条件,我向医院申请要了一个双人间,这样总比三人间条件稍好一点。但预定的双人 间的病人要等进手术室后才能腾出床位来。子明在重症监护室醒来后等着焦急了,不断地让护士来询问。我知道,他是想见我。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子明的身体每况愈下,消化功能急剧衰退,进食量越来越少,不时发烧、呕吐,有时见一会儿朋友,都累得似乎要虚脱,我只能婉拒了很多想来医院探视他的亲朋好友,以节省点他的体力。
即便如此,子明还是很顽强地应对这种恶劣的身体状况。他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并尽可能走动。每天的中午、晚上,他都在我的陪护下在医院楼道里来回走动。一般上午徐云会来替换我,有时欣平也会过来替换我,让我去睡一会儿。
就 这样坚持到10月中旬,子明的身体愈发虚弱,已经不能自己走动了,站起来也吃力,但他的思维还是十分敏捷,说起事情来反应还是很快。我们在一起谈婚姻、教 育,涉及许多话题。我们也会谈到子明父母养老的问题,我说了一些我的想法,子明说:“你善良、真诚,我对你完全信任,就按你的意见去办。”
有 一天晚上,子明非要站起来,我很费力地把他扶起,然后我们慢慢走到窗户旁,从里面看出去正好是新街口外大街,这是我们十分熟悉的街道,我们曾经在这里生活 过十年。当时天色已黑,街道上灯光通明,行人寥寥,我们就这样扶着栏杆并排站着凝视远方。我问他:“你是否熟悉这个画面?”他说:“是啊,下辈子我还要与 你做夫妻。这辈子我们是青梅竹马,下辈子应该不是了,那时候我们互不相识,在一个小桥上,回眸一笑,一见钟情。”
子 明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有些朋友想来看他,我与他商量,他说,就让他们来吧。他即使躺在病床上,还是会吃力坐起来与大家交谈,送给大家新出版的书籍。有 些朋友想让他签名,我考虑他的身体,本来想要拒绝,但他坚持要给大家一一签名留念。那个时候,他都虚弱到了极点,手里也没有几分力气了,但还是坚持一笔一 画,弯弯扭扭地写着。即使身体再难受,他每天还是坚持要看报纸,要上网看看,到微信群去看看。为此我还专门给他买了一个上网卡,让他用iPad保持和这个 世界的联系。就这样,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子明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我考虑到这段时间照顾子明的辛劳,以及子明走后个人感情的悲伤,可能没有精力来操办子明的后事,所以我请了哥嫂及几个好朋友,来帮助我办理一些事情。鉴于包遵信追悼会的情况,我及早与公安接触谈子明的后事情况。
因 为我要在医院照顾子明,走不开,所以就把刘苏里叫到医院,与他商量追悼会的细节。我们在一旁小声地说,子明在旁边听到了,也参与意见。在谈到与公安交涉开 追悼会的事时,子明说,鉴于包遵信的情况,公安不会让你们开得规模大。要保护朋友,这个事不要勉强,不要给朋友们带来麻烦。大家可以出个纪念集,写文章来 纪念。我说,那由谁来主持这件事呢?苏里推荐徐晓来主持这件事,接着苏里又问道,谁做这本书的主编?子明说,谁操办,谁就是主编,既然让徐晓来操办,徐晓 就是主编。与一个将死之人讨论自己后事,这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
一次次见朋友,一次次吃力地交谈,交待着一些事情,交谈着一些事情。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还经常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10月20日上午,律师高晓风和张晓明结伴来看子明,他这天好像有些精神焕发,很有兴致与他们深入地交谈。
子 明说,离开美国的时候,妹妹子华全家请我们吃了一顿日本餐。子明说他答应子华,等他们回国时请他们吃五顿饭,看来这个承诺是不能完成了,请高晓风和张晓明 代请子华吃饭。随后又说到,之虹人很好,很善良,今后要有人来帮自己照顾她(此前子明曾跟我说过,前一段我为他付出了许多,下半辈子他会好好照顾我爱护 我)。接着他又提到了儿子。我当时外出不在医院,进来的时候听到了一些尾声。后来朋友走后,我就开玩笑地说,“怎样?在托孤呢?”子明说:“你真是很 好!”说着他两手都伸出大拇指。我说:“有你说的这么好吗?”他回答说:“当之无愧!”
在子明去世的前一天晚上,刘瑜、周濂夫妇来看他,子明对他们说:“学术研究,许多事情要靠你们年轻人了。”
我与刘苏里商量着他身后的一些事情,有意躲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但他却还能听到,时不时地还插话,给予一些意见。
10月21日上午,我跟大夫商量一些事务,委托徐云在病房照顾子明,我则赶回家去处理别的事情。走的时候与他说好,我中午前就会赶回来。
谁知我刚刚到家,就接到徐云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子明的情况不好,血压急剧下降,大夫让我马上回去。
我 着急忙慌地往医院赶,我弟弟小青(当日凌晨才刚刚到京)开车陪我一起前往,路上我打着电话,通知儿子、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等亲属,通知到了小毕,但联 系不上刘苏里,他手机关机了。我一到医院,我二嫂就跟我说,“小妹,子明正在找你呢。”因为离着近,她们很早就赶到医院了。二嫂说她们一见到子明,子明的 眼睛就在四处寻找着,二嫂问他:“你是在找小妹吗?”他点点头。二嫂告诉他我正在往医院这边赶呢。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在四处寻找,二嫂赶紧给我打电话,这 时候我已经在楼下了。当告诉他这个情况,他就把手伸出来,要拉的意思。我迅速到病房,拉着他的手,他才平稳下来。
一会儿,他又要挣扎着起来,二嫂鼓励他说:“子明要做男子汉,要顶天立地,就是要站着!”子明也似乎有意识地应和。二嫂说:“你现在太累了,先休息一下,回头休息好了,再起来。”子明顺从地躺下了。
大夫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现在给子明用药物支持着,但是支持不了多久,心跳开始下降。子明就要走了。旁边有个大夫也说,一般病人心跳开始下降,很快的,也就十分二十分钟,人就走了。
这 时候在京的亲属几乎都赶到现场来了,另外还有一些朋友,小毕、徐云、高小弟、王欣平、高杨等,大家围在子明的身边,呼唤着他,试图与他交流,子明的心跳开 始下降,但是他这颗有着顽强生命力的心脏下降速度很慢,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当时间停留在14:50分,他终于在大家陪伴护送下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知道,子明是带着对生命的眷恋,带着对未竟事业的遗憾,带着对亲人、朋友的不舍顽强坚持到了最后的一刻。
从子明确诊患癌到去世总共是314天。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尊重生命,珍惜生命,我们努力寻找各种方法,积极进行治疗。我们努力了,拼搏了,抗争了,但最终还是没有挽救回他的生命。
子明你太累了,你好好休息吧!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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