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首《余香》里,有一句歌词是:
“快将尘埃掸落,别将你眼眸弄脏。”
我想我再也没有资格听这首歌了,在他离开以后。
从2010年起,我认识周有择8年。以前我总觉得他也算是天选之子了。生在一个没几个人能考上高中的小村子里,却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全国赫赫有名的大学。
我再小一点的时候常常做梦,梦里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其实都是一口井。越到井底越幽暗恐怖,我们的前半生就是拼命在从井底往外爬。那时候我只能看到有的人爬得快,有的人爬得慢,有的人勤奋些,有的人怠惰些。周有择他生在井下比我深的地方,可是比我爬得快多了。于是到高中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并驾齐驱了。我那时相信再过几年,他就会先我一步到井口,然后永远生活在光里。
长大以后我不再做这个梦了,可是有天我却突然想起来,梦里我曾经忘了很多细节。比如我们每个人向上爬的方法其实都不一样。有的人坐的是电梯,按个按钮选对楼层就能上去,比如我们品学兼优家里有钱的班长,再比如逼周有择发答案的富二代。有的人走的是楼梯,比如我,可我嫌楼梯累,一直羡慕有电梯可坐的人。
也有的人,只有一根破破烂烂的绳子扔在他的面前。他这辈子,都要用尽全力地沿着井壁往上爬,头破血流也不能停下来。最坏的结果就是,爬到马上就要看到光的地方时,功亏一篑,摔回井底。
比如周有择。
我们曾经在路上短暂相遇。后来我顺风顺水,却在人生的功名利禄灯红酒绿中迷失了自己。
这些年,我变得市侩,会算计,逢场作戏,开始向人含笑背人咳,我选男人的标准从我爱的变成了对我有利的。我早就不记得什么“只为苍生说人话”了,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是很擅长。
我眼里再也没有了光芒。
我常安慰自己,我明明有一个文人高洁的内核,是这个社会把我逼成了今天这样功利的商人模样。
可是他的离去让我没有脸再说这句话。
这些年我看了很多文章,写的什么“寒门难出贵子”,写那些穷苦出身的孩子就算考出来了也格外容易走歪路,比如被拐去传销,比如为了赚钱做诈骗,字里行间满满都是怜悯的味道。
现在我却觉得不是这样。
在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他一路抓着那根上帝递给他的破绳子,中间无数次有人邀请他走捷径。
“你给我们发个答案,一年生活费都有了。”
“做保健品微商啊,怕啥,骗别人又不骗你的家人!”
“在账目上稍微动点手脚,你就能分到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钱。”
可他即使最后被磨得血肉模糊,宁愿自己摔死,也没走这些路。
明明是我们,这辈子走着轻轻松松的路,旁边出来一点点诱惑立马就走歪了,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被逼良为娼。可是真正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周有择,却一次也没有抱怨过。
社会什么时候逼过我了?
还是我把自己因为欲望吃的苦,都推卸给了世界?
我不知道答案。
2019年1月20号晚上,班长在群里问哪些人要去他的葬礼。
我打开个锤子便签,写了段话给他:
我写完以后,发给了班长,让他帮忙打印出来带到现场。他说,手写一下比较正式吧。我说,不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提笔写字了,我已经提不起笔了。
这大概就是我的最后告别了。
他走后我一直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墓志铭,木芝的墓志铭是“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海明威的墓志铭是“恕我不能站起来了”,萧伯纳的墓志铭是“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还是一定会发生”, 弗罗斯特的墓志铭是“我和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执。”
我一直想为他写一句合适的,一听就很厉害比他们这几个人还厉害的墓志铭,却始终想不到一句合适的。后来写完这封便签那天,我突然想起毕业典礼时校长说的那句话:“我希望学校对你们的影响,远不只是送进一所好大学成为亿万富翁那么简单,我希望你们能成为一个真正用力活过的人。”
所以,大概这句就是最适合他的墓志铭了吧——
“一个真正用力活过的人。”
P.S.
1,这篇文章撰写之前,已经获得了他家里人的同意。但为保护他家人的隐私,我隐去学校、自己的姓名、周有择也是化名。希望所有的高中同学、老师以及相关知情人士,看到这篇文章后不要向外界透露太多关于他的真实信息。希望他们一家人得到保护。
2,周有择这个化名是和他母亲商量后取的。含义很简单,希望如果有来世,他的人生能有得选择。
3,当事人妹妹2019年高考,我会承担他妹妹四年大学的基本学费,尽一份绵薄之力。
4,最后,在这里放出我送他的那本书最后一节的完整版,出自今何在老师的《西游日记》。
灵山。
到终点了,朋友们。
“原来灵山在这里。”猪恍然大悟。
“怪不得说脚下就是灵山。”沙僧大笑,“亏我们千里万里地去找。”
“其实每个人都会到达灵山的,正如每个故事都有个终点。”我说。
“真可惜猴子没有来这里。”
“但官方故事里会说他也来了······反正以后再没有人会看到他。”
“这是他的选择,他还会在无尽的轮回中苦苦地征战下去,一次次地找回自己。”
“这里如此安乐,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我们一路的艰辛,就是为了这里吗?”猪问。
“不,”我说,“我们走这条路,只是为了路本身。在路上,才是全部的意义。” 如果有可能,我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一个声音问:“唐三藏,你找到你要找的答案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还没有领悟?”
“我不想成佛。”
“为什么?”
很多年前,我曾经认识一个年轻人。他叫李世民。
我们在寺外的山下河边相识,那时,他正被士兵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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