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伏公社的阶级敌人最后有多少,父亲一直没能查到数据。但五类分子们的集训地点最后固定在文秀祠堂。祠堂对联是“所敬在此,聚族于斯”,父亲看久了忍不住产生联想,觉得这首工稳的祠堂联似乎变成了“所斗在此,聚训于斯”。
五类分子集训会专门组建了伙食团,添置了一整套固定的炊具,有专人管理,作永久打算,所有炊具用具上,都用大红磁漆写上“龙五”两字。
“龙五”者,龙伏公社的五类分子也。看到这两个字,主事者的用意,集训的五类分子们心知肚明。“龙五”们悲哀地感知到,自己这一代,甚至下一代的命运,可能就这么千秋万载的集训下去。
四、“三台”
我能记事以来最深刻的一段回忆,是3岁时。我躺在床头玩,嘴里念叨着两个领袖的名字:毛泽东,朱德。那是睡前受大人们闲谈的影响。年幼的我把这两个名字当无意识的发音练习,反复在嘴里念叨,最后简略成:毛朱、朱毛,毛朱、朱毛,忍不住联想到乡下孩子常见的毛猪和猪毛,噗嗤一声笑起来。被惊到的父亲一下走到床头,按住我的嘴,警告我说不许瞎念。
自此之后,受到惊吓的我再也没念叨过这两个词。
那是1976年的夏天,文革在当年10月即宣告结束。这是这场运动对一个孩子所留下的具体而微的影响。
我们这个八口之家,父母作为承上启下的家庭支柱,各自背着家庭成分的原罪。双料“政治贱民”的标签,自然成为家庭孤立于周边社区环境的最大特征。
五类分子集训之外,文革中最常见的政治场景是批斗会,父亲自然是批斗台上的常客,不仅如此,被批斗前作为苦力还要负责搭建批斗台,批斗完还得和其他一起被批斗的政治贱民拆台。每场批斗会,父亲得搭台、上台、拆台,此谓“三台”。
如何化解一个父亲在孩子眼里被当众批斗的屈辱和尴尬?他的文人习惯是赋诗自嘲,诸如“人生三台寻常事”之类。
母亲则极力约束五个孩子,不跟别家孩子发生任何冲突,甚至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她竭力在复杂多变的政治运动中小心翼翼地维系一个家庭的平安。细心的主妇甚至能从过年时我们拜年挣回来的糖果里,判断出各家各户对我们这个家庭亲疏远近的关系调整。
在我四个哥哥姐姐眼里,治保主任与大队干部都是极威风的大官,可以决定一个家庭的喜怒哀乐甚至生死存亡。
到了1980年代之后,再回忆起文革以及之前的社教四清等,我母亲习惯用一个词来总结那段时光,叫“受打击时”。这个短语用的是和受难者身份很相宜的被动语态,甚至找不到主语,自然就无所谓怨怼与仇恨。老人家也确实语调平和,听不出有多大的哀怨。
这是文革对一个家庭的影响,连抱怨都会避免具体的指向,恐惧的记忆早已经化入血液。
1990年夏天,我随父亲从郴州坐火车回长沙,绿皮硬座车厢里,父亲躺在椅子上睡觉。凌晨时分乘警在过道里穿行,一边吆喝着让乘客看好行李,一边用三接头皮鞋挨个踢醒睡觉的乘客。父亲从梦中惊醒,一股脑坐起来,嘴里诺诺连声。
年少的我,在一边看着自己眼里受人尊敬的父亲,对警察粗鲁无礼的举止无任何不悦,甚至是条件反射式的服从,深觉屈辱。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这究竟是牢狱生活留下的烙印,还是恶劣的社会环境下服从与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
想起2013年秋天,本书出版,要在长沙百颐堂开一个主题为“七十六年人间事,一个人的湖南史”读书会。读书会前一天的半夜,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明天这个会是否要紧,“公安局会不会来捉人”。也难怪,55年前他被打为右派捉将入狱时,也是因为组织了一个青年教师自学的“读书会”。同是读书会,55年前后世易时移,主角犹是惊弓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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