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在无声中发生——《大先生》剧评/瑶晓
遇罗锦推荐: 这篇文章很感人。 它何尝不是影射哥哥罗克以及许多为了正义而勇敢牺牲的烈士呢? 此文如实地道出如今民心的倾向﹑良心的不安﹑表达的渴求。 祝愿它能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而不被禁止。 2016.4.16
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话剧,先说一下场外的状况:人很多。我忍不住感慨自己终于“大众”了一把,毕竟相对于以前看戏来说,话剧已经是比较大众的爱好了……能够感觉到话剧场的人更多,也更年轻活泼一点。至于话剧本身,则比戏曲更富有哲理性,这跟戏曲追求的“情与美”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大先生》是让人震撼的,用同事的话说:“中国千百年来的隐语都被这出剧道尽”。当赵立新艰难地爬上梯子,用手拽下那把“红椅子”时,椅子摔断了腿儿,他停下了攀登的脚步,台下响起经久的掌声。我一双手拍到麻木,激愤的人群仍然没有停下鼓掌。真是大快人心的时刻!
第二个晚上演出的时候,大幕拉开,赵立新的背影凝重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跟大家挥手致意。也许这掌声让他激动,让他温暖,让他不再孤独。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台下的我也十分激动,今天是演出的第二天,也是4月1号,哥哥的忌日,我在楼座,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要飞出来,从楼上一跃而下。我一定是疯了! 当导演王翀老师、编剧李静老师、主演赵立新老师在台上紧紧拥抱的时候,我站起来,见证着这场“文化事件”。 话剧削弱了形似的表面,反而获得了一种形而上的神似,这种手法本身就使它的哲理性上了一个台阶,获得了一种普适价值。赵立新穿着牛仔裤,丝毫不会妨碍他就是台上的“大先生”鲁迅。 刚开场的时候,稍有突兀,我并不是很能进入剧情。但话剧的表现方式显然非常激烈,掷地有声,紧张悬疑。这种激烈非常有力量,人身在自己的驱壳中,很难发现自己真实的模样,唯有将心脏剖出、头颅卸下、皮肤撕开,才能见到活蹦乱跳的自己。
也许《大先生》的出现,反映了这个时代人们对于鲁迅的愧疚。我们心中被预设了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我们把真正的鲁迅忘记了。我们不需要鲁迅,我们仅仅需要一个符号,抑或我们仅仅被灌输了一个符号。我们期待着他活过来。 鲁迅在那个坚硬冰冷的铁模子里呆了太久。就像木心讲的,我死之后不要塑像,塑像这个最烦人,动都不能动,连抽根烟都不得。很长时间都不能换姿势,你说我摆什么姿势好呢?这样?这样?都不舒服。 鲁迅的自虐与悲悯 鲁迅说:我喜欢所有催人短命的东西。 这句话打动我,或许只是因为它肤浅地符合了我单薄的孤芳自怜。然而鲁迅说这句话肯定不是因为他欣赏自己消瘦的面庞。 我喜欢身上带有一丝高贵气息的人。他们曾经有过开阔的视野,经历过人生的跌宕,却又能够体谅他人,惩罚自己的优渥。这样的人,眼里不会只有权力和金钱,因为他们曾经拥有曾经失去,他们成长在健康全面的环境中,懂得怜悯,不会用最阴暗的心理揣度、摆布世人。 鲁迅正是这样的人。也正是这样的大爱才能让世人永远追念他。 我们从不缺乏聪明的人,但我们缺乏勇敢的人。看透世事的人不少见,但看透世事后仍然能够积极入世,在烈火中为民鼓与呼的人却不多见。鲁迅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要烧掉它!哪怕烧掉我自己! 体积的大与小:一把骨头的鲁迅 第一次知道体积感这个词是因为博特罗。这个画家笔下胖胖的人儿给人一种强劲的生命感。在这出剧中,我同样看到了这种体积感带来的震撼。 剧中有两个体积硕大的傀儡。一个是胖军头,还有一个是哭泣的老婆子。胖军头是权力的走狗,凶神恶煞,硕大的身躯走起路来一扭一扭。老婆子四只脚缓慢地、有节奏的、重重地踏在地板上,不要被这个庞大而蹒跚的老婆子吓到,很快你就发现原来她是两个演员在肥大的衣服里面演绎这个角色。
那个满是皱纹而没有表情的面具上,眼睛就是两个大而无神的洞,演员把手从她的眼中伸出来无力地挣扎着,她为地上死去的年轻人伤心流涕,但很快就麻木地安慰自己:世上的老婆子千千万,世上的儿子千千万,我的儿子轮不上,一定是别人的儿子! 这两个角色,一个帮凶,一个愚民,他们有着如此庞大的身躯! 而在这出剧的最后一分钟里,灯光转暗,台上鲁迅的病榻上一袭单衣。 他可真瘦。 是啊,一把骨头。 只有一袭单衣而已,但你仿佛觉得那就是病榻上消瘦的鲁迅。这件单衣没有任何体积,薄薄一层,却清瘦有风骨。 鲁迅的一分钟,台上的两小时,中国的一百年 这出剧,讲的是鲁迅死前的一分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他无声地杀死的旧式女人朱安、他不得不听命的母亲鲁瑞、他爱上而又被缠绕的学生许广平、他还不够疼惜的二弟周作人,他同路之后意见相左的胡适,他倾力支持却又最终决裂的左联,悉数登场。 鲁迅的一生,就是20世纪百年的照影。他从“迅哥儿”到“老爷”,从官场到民间,从学医到从文,从一个可爱的、犀利的、虔诚的异见者到“一个冰冷的、残酷的、坚硬的执旗者”,20世纪的风云际会成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鲁迅。 即便如同李静所说,鲁迅在政治上其实是不成熟的,但他对国民性冷酷而深刻的观察和批判,让他更加深入地卷入到情感漩涡中。他是东方的基督,敢于为生民请命,为民族挺起脊梁。 让人尤为震撼的是三个女人戏之后的对于独裁者暴力者追求“椅子”真相的揭露,通过鲁迅的分身铁皮人和鲁迅本人的分离,我们愈加发现,如今的鲁迅,是一个被刻画的鲁迅。这几乎不是鲁迅的一生,这是中国的整个20世纪。21世纪的我们,在用这出剧反思我们民族的上一个百年,以及百年之后的现在。 小儿不懂,大人懂乎? 第一天演出现场有个小插曲,剧中鲁迅被傀儡半强迫地归入整体中微不足道没有特点的一份子,报数的时候,由于真实的鲁迅不愿意机械似的跟着报数字“9”,他的反应是惊讶和抗拒的“啊?”然而现场有个小朋友,不懂得剧中鲁迅,用响亮的童声报出了“9”!小孩子不懂得其中奥妙,引得全场一片笑。
我看这出剧的时候,既希望台下的观众都能看懂,都能明白,有所思有所得。却又不希望台下有过多的观众能够看懂,因为那意味着危险性也就增加了一分。我希望它至少能在舞台上演着。 世间不可能不夹杂着龌龊与肮脏,任何对理想主义的追求都可能被利用和欺骗,我们能够在事后坦然地面对和反思,总也不坏。然而就这个要求也不是那么好达到的,很多东西在记忆被丧失的情况下就真的丧失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鲁迅说:相信我,这就是天堂。无论谁给你说这句话,都不要相信他。 有理想的人是好的。理想主义的人总会设法创造一个完美的社会。可惜的是,世界上不存在现实的乌托邦,如果硬要建成,大多数人将失去自由,甚至生命,因为相对于那个伟大的目标乌托邦,个体的尊严和自由是最微不足道的。如果你以为自己身处天堂,那多半你也同时身处地狱。理想主义可能带来极端,极端易走向极权。所以最终,理想主义也不过是权力者自欺欺人的话语,他们即便成功了,也仅仅是伟大,而一点都不光荣。 永远保持怀疑,永远保持清醒。但在我看来更可怕的是,我们无可怀疑,因为我们连假象都不知道。我们不敢怀疑,因为我们是一个怯懦的,普通的人。 所以更多时候,不是我们不愿意面对和反思,而是我们毫不知情亦从未思考。面对这样一种状况,难免让人无力和彷徨,“查无此人”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又如何叫年轻人去质疑,去辨明真相? 也许这才是最深的无力感。不过《大先生》撕开了一个口子,这爱,这泪水,这柔软的心脏,让我们恢复了感动,这是黯淡中的一束暖光,多么勇敢!多么振奋! 当曾经的现实,被舞台上象征性的傀儡和面具演绎着的时候,还分得清何为真实,何为荒诞吗?舞台上的枪声、吸人血的声音、愤怒的呼喊、变形的傀儡、狰狞的面具,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芸芸众生相。 它叫出了所有不自由者内心的愤怒 看剧的途中,一种狐疑在心底滋生。 那一刻我是羞愧的。我的内心已经完成了无数道自我审查的程序,然后,否定,沉默。 但也正因如此,这出剧才让人肃然起敬。 你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人小心的呵护,尽管他原本不必如此难产。 看剧之后,我的内心充斥着一种巨大的悲勇,为剧中人的遭际,为剧组的肝胆和坚持,更为怯懦的自己。也许作为一个青年人,我需要更加真诚地去面对和反思,帮助有识之士鼓与呼。 致敬《大先生》。 全国巡演就要开始了,走进剧场吧,带着热切的心潮,与冷静的思考。让暴力不再无声,不再发生。我们需要勇敢,我需要勇敢。
20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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