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全国各大中城市的示威游行仍在继续。据从外地回来的熟人 讲,本省除了哈尔滨、齐齐哈尔、佳木斯、大庆等几个大城市,在几 个县级城市也发生了游行。
我们预定的游行日期正在临近,必须马上加紧准备,即便只有师专也 要上街。
我与德宽约好,他下午过来通宵印刷传单。为了工作方便,我事先把 老婆儿子送到了她的亲属家。
傍晚了,德宽还没看到,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呢?我决定出去迎一下。
我锁好门,走出自家的小院子,站在马路边张望。夜色渐浓,没有路 灯,看不清来往行人的面目。等了一会儿,看见一辆自行车驶过来, 后座上驮着箱状物。
我轻声叫:“是德宽吗?”
德宽跳下车:“是我。”
“你可来了!”我亲热地拍着他的后背。
他抱歉道:“给菜地浇水,来晚了。”
我们走进胡同,来到我家门前,门口蹲着一个人猛地站起来,吓了我 一跳。
“灯哥,你回来了?”是正义。
刚才没看见他过来。
我打开门锁,正义帮德宽把油印机抬进屋。
◆◇◆
关上房门,我介绍他们相互认识。
德宽大脑袋,大眼睛,穿着农民干活常穿的黄胶鞋。他对正义说: “我坚决支持你们。如有差遣,万死不辞!”
感动得正义一个劲儿道谢。
我问:“传单打好了吗?”
德宽在写字台上打开他的黄布书包,拿出一摞的白纸,从白纸中间抽 出几张打字蜡纸:“全打好了,请灯先生过目。”
我接过蜡纸,对着电灯光看。除了我写的《告同胞书》,德宽还写了 一份《告同学书》,内容基本相同。
德宽解释:“我想《告同学书》可以先发给学生看,动员他们都出来 游行。”
正义连声说好。
我说:“那就开始印吧!”
德宽把油印机放到写字台上,装好白纸,铺上蜡纸,开始推滚子。我 和正义给他打下手。
我们边印边谈。我向正义说了发动一中失败的情况。正义表示关系不 大。师专学生的准备工作基本做好了,两千人出来游行没问题。
印了上千张《告同胞书》、《告同学书》,整到了半夜。我们都忙活 饿了。我进厨房煮了大米粥,煮好后端上来,就着咸菜每人吃了两 碗。
正义看着传单说:“传单种类还是少了点儿。”
德宽说:“我带空白蜡纸了,直接用圆珠笔写,还能印。”
我说:“那咱们印点儿小传单。”
由我编内容,正义刻字,德宽印刷。又作出很多小传单。小传单都冠 上《最新消息》的标题,内容有北京戒严失败,人大委员长万里支持 大学生,戈尔巴乔夫同情中国学生,香港百万市民游行,全国各地学 生民众坚持斗争等等。
印完了小传单,看看表,已是凌晨3点。
我建议:“现在夜深人静,咱们马上张贴一些小传单,给大游行提前 造点声势。”他们两人赞同。
◆◇◆
我们拿上我早准备好的一大瓶胶水,带着小传单,悄悄溜出门。
我们每人骑一辆自行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四处张贴传单。张贴的重点 是城中心的商业区。每到一处,由我望风,德宽抹胶水正义贴。我们 3人鬼鬼祟祟的真好象地下工作者的样子。
贴了1个多小时,天快亮了。
我们决定分手,德宽回家,正义回学校,准备26日上午8点准时上街 游行。
◆◇◆
回家睡了一大觉,醒来已是下午。
我骑上自行车出门,想转一转看看传单的效果。
不看不知道,一看哈哈笑。效果太好了!
从城中心到各大街,每处贴传单的地方都围着人群。人们议论纷纷, 交头接耳,有摇头叹息的,有点头赞许的。可能从文化大革命到现 在,当地人第一次对政治产生了兴趣。
在新华书店门前站了很多人,大家在看电线杆上贴的传单。
我挤进人群中,问一位老干部模样的老人:“这传单是谁贴的?谁这 么大胆儿?”
他回答:“都说是师专学生干的,也有人说是哈尔滨的大学生昨天夜 里来了。”
“噢──”我故作恍然大悟。
那位老干部捅了我一下,神秘地说:“听说26号师专学生要上街游行 呢,等着看热闹吧。”
看来游行的计划泄漏了!
师专学生多,很容易泄漏风声。如果官方采取反制行动,游行可能会 流产。
我有些焦虑不安,希望正义马上来找我商量。
◆◇◆
晚上8点多钟,正义和小宋果然来到我家。
正义拿着手电筒,神色匆忙。他进门就说:“游行的计划泄露了。学 校和县公安局派人找我们几个谈话,命令我们取消游行。校长今天亲 自找的我,吓唬我说,我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学校党委把老师们都 动员起来了,要看住学生,谁也不准出校门。”
果然坏事了。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我问。
正义坚定地说:“我们决定把游行提前1天,明天上午8点准时上 街!”
我用手拍着正义的后背,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据说任何革命造反行动,一旦计划泄露了,都是提前1天举行,以抢 机先。
◆◇◆
1989年5月25日。
我7点半赶到城中心,乘上小公共汽车,打算在师专门口下车。车开 刚到北大街,我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学生游行队伍。
我的激动不亚于在哈市第1次看见游行。我叫司机停车。司机停下 车,我推开车门冲了下去。
游行队伍的前排都是女同学。队伍中间有两位男同学高举着师专的校 旗。
正义和小宋臂缠红布条,前后走动维持秩序。游行队伍的前后都有警 车,不知是来保护还是监视学生。参加游行的学生不很多,大约有 6、700人。可能其他学生受到阻拦没能出来。尽管游行学生不多,但 随行的围观市民不少,队伍两侧和队伍后尾,都有男女老少跟随。大 家肯定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一个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以学生为中心,以群众为外围,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洪流,向市中 心涌去。
学生们不断呼喊口号:
“声援北京学生!” “打倒李鹏!” “解除戒严!” “爱国无罪!”
学生们还喊出了“万里万岁”和“万里回国”(其实当时万里已经回 国,在上海被软禁)。
昨晚我为游行准备的口号他们没喊。象“人民万岁”、“民主万 岁”、“铲除腐败”、“打倒专制”等等。我不禁有些失望。
学生们边喊口号边散发传单(即《告同胞书》和《告同学书》)。人 们争抢阅读。
我混在围观人群中,紧贴着学生队伍。
◆◇◆
我怀中揣着一大卷昨天贴剩的小传单,自己不便散发,想找机会塞给 学生们。
机会来了。小宋走过来。我用眼神示意,和他一蹭身,把小传单塞到 他手里。小宋接过传单,心领神会,马上向人群抛洒。
有个带墨镜的警察骑摩托车过来,见人们哄抢传单,大声吆喝:“别 乱抢,轮着看,轮着看!”
我直想笑。
◆◇◆
游行队伍进入市中心,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到达十字街的时候,估计至少有几千人。在十字路口,游行队伍停了 下来。一阵口号声过后,我发现几个男同学冲上了路中间的交警岗 亭。不一会儿,岗亭上方的高音喇叭中响起了1位男同学的声音: “同胞们……”
他宣读的是《告同胞书》的内容。俺把传单写得精彩(呵呵),这位 同学的朗读能力也很强,尤其结尾读得铿锵有力,极富感情色彩。人 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又有1位男同学通过高音喇叭演讲。可能事先做了准备,他讲得慷慨 激昂,颇有感染力,主要内容是反对北京戒严。他讲演中提到北京绝 食学生,已经饿死了100多个,不知听谁说的。
岗亭上的同学撤下来。按预定计划游行队伍开向县政府。
一路折腾到县政府已将近中午时分。学生们站在县政府大门口,有节 奏地呼喊:“县长出面,接受请愿!”
围观群众站在学生四周,黑压压一大片。
我个子矮,在人群中看不见学生。急中生智,我窜到与县政府对门的 公安局大楼一层的窗台上,抱着双肩美孜孜地观看。
“吱”的一声,我身旁的窗子被推开了。一个漂亮的女警察探出头 来,也向人群里看。
俺忍不住心中得意,跟女警察说:“大姐,要不是学生游行,谁敢站 你们公安局的窗台呀!”
她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学生们又在喊:“解除戒严,打倒李鹏”的 口号。
女警察说:“口号喊得不激动人心,没劲。”
她缩回头去,关上了窗子。
突然人群一阵欢呼:“县长出来喽──”。
从县政府大院里走出几个人。为首的大腹便便,象个大官(后来了解 到不是县长,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
学生们竟热烈鼓掌(可能以为终于把县长喊出来了)。正义迎上去和 为首的官员握手,向他说着什么,几个当官的连连点头。正义拿出准 备好的请愿书,先交给一个男同学。男同学接过去高声朗读,听得出 他就是刚才在岗亭读《告同胞书》的那一位。请愿书的主要要求是解 除北京戒严,罢免李鹏的总理职务。正义从男同学手中拿过请愿书, 庄重的双手交给那位官员。
官员们接受请愿书后,转身回大院里去了。
学生们热烈鼓掌,认为大功告成。我看见正义和同学们商量着什么。 按原计划,他们该游行回师专。
忽然学生们哄的一下解散了,男生们一窝蜂地往回跑。两个打校旗的 跑得最快,一会儿就没了影儿。女同学们也懒懒散散的往回走。
游行结束了。我觉得有些遗憾,即使不游行回去,也要好聚好散,起 码要对随行的群众有个交待。
围观者意犹未尽,只好陆续散去。
后来我想,其实也不该苛求这些学生。他们秉持一颗赤子之心,冲破 重重阻碍走上街头,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我会永远铭记这些最亲爱的弟弟妹妹,铭记这个难忘的日子,铭记这 小城历史上的首次民主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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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我去了
“5.25”游行成了当地的大事件,人们街谈巷议,津津乐道。
看来这次游行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6月1日,正义来到我家。
对游行的成功,我向他表示祝贺。他遗憾地说,出来游行的学生不 多,因为当日早晨,校方发现游行的企图后极力阻拦,校保卫处人员 关上校门,参加游行的学生都是跳墙出来的。
我问他:“游行计划是怎么泄露的?”
他说:“经我们了解,可能是胡云鹏说出去的。”
是他?当时游行的队伍中的确没他。
“前几天他爸坐小车到学校,怕他在学校闹事儿,把他接回家去了。 可能他把游行的事跟他爸说了。第2天县公安局的人就到我们学校来 了。这小子平时就不怎么样,总跟同学打架,他开头跟着张罗也是出 风头。”
他会不会把别的情况都说出去呢?我很担心。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正义问。
“先等一等,看一看北京的局势再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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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3日,胡云鹏领着一个有点斜眼儿的男同学到我家来了。
没想到他会来。他坐下后,不好意思的说:“这些天我闹肚子,拉痢 疾。所以在家没出来。”
“好汉架不住三泼稀屎。你得吃药打针哪。”我话里有话。
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解释说:“那天游行我应该参与,但我对正义 他们有意见,所以我就没去。正义大权独揽,打着民主的旗号搞独 裁,别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还有应该跟一中的学生联合起来,一 起行动,不能师专自个出去。事实也证明他们搞的很不成功,上街的 同学连全校学生的一少半儿都不到。”
我看着他,没说什么。
他说:“我昨天到校,又组织了一些同学,准备继续参加运动。我们 今天过来就是想听听老灯老师有什么指示。”
“你言重了,我有啥权力给你下指示。”我说,“我只希望你们能团 结一致,别搞内讧。蒋委员长总说大敌当前要精诚团结,咱们也一 样。至于参加运动,现在形势不明朗,你们先观望一段,别有什么举 动。我这里你们也不要来了。”
他的脸一下红了,站起身说:“我知道魏正义跟你说我什么了,他说 我跟官方泄露游行计划,我没那么不是人!”
我笑了,说:“他没跟我说你。知道游行计划的人很多,怎么可能是 你泄的密呢?再说咱们都是有知识的人,我们可以不参加运动,但决 不至于搞背叛,出卖自己的良知。我相信你,你这人挺讲义气的。”
他的气色缓和下来:“有灯哥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送走了胡云鹏,觉得心理挺烦。
搞民运不容易。既要对付共产党,还要平息内部纷争,里里外外有问 题。几天后哈市工自联的解体,也源自这种可笑的窝里斗。
◆◇◆
6月4日,得知成严部队进城,北京发生了大屠杀。
妻子一反常态,晚上和我一起听外台广播,不住的念叨:“完了,完 了,完了。”
专制的屠刀落在了人民的头上。
然而暴力征服不了真理,血腥的镇压必得激起更激烈的反抗!
5日晚上,外台报道说,中国各大城市均爆发大规模的抗议示威,包 括哈尔滨。
◆◇◆
6月6日清晨,我早早的起床。
妻子和儿子仍然在熟睡。宝宝稚嫩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他梦见了什 么呢?一缕晨晖照在妻子的头上。她眉头皱着,仿佛思虑着生活的艰 辛。
我写了一张字条:
老婆:
我有急事回吉林,过几天回来。照顾好宝宝。
老灯
写好了放在写字台上。
我脱掉拖鞋,想到可能要走很多路,我换上了妻子常穿的一双白色运 动鞋。
我轻轻的推开房门,走出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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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红布条
我坐上小客车赶到火车站,乘早班火车去哈尔滨。
走出哈尔滨站,马上感觉到强烈的运动气氛。街道上的隔离护栏被横 放在路中央,公共交通基本被断绝。一些臂缠红布条的大学生守护着 路口,代行交通警察的职能。似乎整座城市都被学生接管了。
每根电线杆上都贴着传单。一面墙上有用毛笔写着黑字:
毛泽东:镇压学生运动绝没有好下场!
墨迹新鲜,看样子刚写完不久。
市民们仨一群、俩一伙围着看传单,越往市中心人越多。
◆◇◆
我想起了去建工学院找张小光,通过他参予省城的运动。上次在防洪 纪念塔广场,我送给他那本辞典。他肯定是建工学院的学生领袖,他 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建工学院离火车站并不远,是离市中心最近的 高等院校。
从火车站向南,到位于市中心的省博物馆广场,再向右转朝西走,就 到建工学院。
我边走边看传单。
新贴的传单都是北京发生大屠杀的内容。一张传单上有模糊的传真照 片。照片上有辆横冲直撞的坦克,履带下压着一辆自行车。传单上对 大屠杀的遇难人数说法不一,有“10几万人倒在了血泊中”,也有 “天安门广场血流成河,几万大学生为国捐躯”。
快到博物馆广场的时候,我看见一大堆人挤在一起。
我挤进人群,发现大家在看电线杆上的大传单。传单是用计算机的针 式打印机打印的,题目是《绝食宣言》,内容是北京高校学生开始绝 食时的警词。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深受感动。
人群外围的看不见传单,使劲往里挤。
我高声说:“大伙别挤,我给你们念!”人们立即肃静下来。我读 道:“在这阳光灿烂的5月里,我们绝食了……”
读着读着,我的声音埂咽,泪水模糊了双眼。有位戴眼睛的中年人接 着读,声音不大,但清晰有力。
围观的人静听着。
我退出人群,继续向前走。
受绝食宣言的影响,我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慷慨赴死的感觉。如果此时 对面有政府的坦克车过来,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用身体阻拦。
◆◇◆
到了博物馆广场,见市民很多。
有的大学生在演讲,有的大学生手捧钱箱在募捐。1位演讲的男生口 才很好,滔滔不绝地讲着北京发生大屠杀的情况。他讲天安门广场死 了几千人,号召市民们罢工罢市,奋起参加抗议活动。大家对他的演 讲报以掌声。市民们募捐也很踊跃,有个妇女捐了10元钱后回头又捐 了10元。
学生的募捐箱已经满满的了。
与我第1次看见哈市学生游行不同,现在市民的参与程度加大,人民 群众已经起来了。
◆◇◆
一队游行队伍走进广场,举着的横幅上写着“北京大学生赴哈市声援 团”,人数有近百人的样子。人群让开道路,为远来的学生们热烈鼓 掌。
游行的学生们在广场上停了下来,有插入人群演说的,有就近购买食 品的。
我身边有个推自行车卖冰棍的(市民们骂这些小贩为“发国难财 的”)。
一高一矮两个男同学过来买冰棍。我问他们:“你们刚从北京来吗? 你们经历大屠杀了吗?”
高个的同学说:“我们来哈市好几天了,北京的情况我们不太了 解。”
我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高个同学说:“我是北师大的。”
矮个同学说:“我是北医大的。”
我惊喜地问他:“北医大?那你认识1个叫王嫱的女同学吗?她家是 哈尔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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