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一九八九 ──献给八九民运十五周年──
老灯 著 ------------------------ 一、邂逅 二、聚义 三、煽动 四、永远的铭记 五、我去了 六、红布条 七、风头出尽 八、挤脚的运动鞋 九、梦中的丁香 十、你在哪里 ------------------------ ------------------------
一、邂逅
1989年4月,我从吉林老家探亲回来,坐火车返回黑龙江。
因为经常乘坐这种拥挤不堪的社会主义列车,我总结出了三大乘车法 宝。
一是提前在候车室买本杂志,最好是《飞碟探索》,再喝上两口白 酒。等你站在车厢里的人群中,甭管他人声鼎沸推来搡去,你只须手 捧杂志认真阅读。借着酒劲儿琢磨外星人,那共产主义提前就实现 了。
二是躲进车厢的厕所,把门锁好,往洗手池上一坐,开始大唱革命歌 曲──那才叫有味儿!谁敲门你也别开,他只要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么。
三是窜车厢找美女,找到后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多角度的观察 品味。欣赏得差不多了,也该到站了。
◆◇◆
今天该我走桃花儿运──我发现了一位绝色的美女,长得前无古人后 无来者,简直就是美神。
那是个气质清纯高雅的长发女孩儿,坐在门口靠窗的座位上。她捧着 大学英语教材,专心致志的阅读。
我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假装吸烟,偷偷端详她。
列车到达一个大站,挤坐在她身边的几个旅客下车了。机不可失,我 立即抢过去坐到了她的对面。
她应该感觉到我已经端详她半天了。但她似乎不愿理我,继续看她的 医学英语书。
我经验老到,不急于同她搭话。
我从手提包里拿出新买的《中外文学名著大辞典》,装模作样的看起 来。看了一会儿,我又按既定程序拿出几张稿纸,掏出笔来在纸上写 写画画。稿纸上已经写着一本书的提纲,题目是《通俗幽默学》。从 第1章“幽默的起源”,到最后一章《幽默的技巧》,洋洋洒洒几大 页(其实这本书永远停留在提纲阶段,只是俺的道具而已)。
◆◇◆
美人鱼终于上钩了──她放下英文书,笑盈盈的问我:“你在写什么 呀?”
我深沉作答:“啊。一本探讨幽默理论的小书,出版社急着要稿 儿。”
她笑容灿烂,作惊喜状:“你研究幽默?”
“研究不好,瞎研究。”我谦虚道。
她调皮地看着我:“那你可以给我讲个笑话儿吗?”
“呵呵,好吧。”我放下提纲,很绅士的答应她的要求,“我给你讲 个美国总统的幽默吧。”
她用手托着脸颊,笑眯眯地倾听。
我说:“美国总统里根,是个非常幽默的人。里根每次与苏联总统戈 尔巴乔夫会晤,都给他讲笑话;而且告诉他,这些笑话都是苏联人自 己编的。他们首次会晤,里根讲了这个笑话:有个美国人和一个苏联 人,争论谁的祖国讲民主。美国人说:当然是我们美国民主,比如我 可以直接走进里根总统的办公室,拍着桌子说我不喜欢你领导美国! 苏联人想了想说:我们苏联也讲民主,我也可以直接走进戈尔巴乔夫 总统的办公室,拍着桌子说我不喜欢里根领导美国!”
她听了我讲的这则笑话,只是微微一笑。可能她曾经听过。
我继续讲:“第二次会晤,里根给戈尔巴乔夫讲了这个笑话:一次戈 尔巴乔夫上班迟到,他嫌司机不敢开快车,就命令司机坐到后座,他 自己亲自驾驶。有两个交通警察在街头值勤,看见一辆吉尔高级轿车 在马路上飞驰,严重超速。老警察让小警察骑摩托追上去,看看车里 的后座上是哪个大人物。小警察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回来向老警察报 告:车里的后座上是谁没看清,反正给他开车的是戈尔巴乔夫!”
她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后座上的是戈尔巴乔夫的老 爸!你可真逗!”
我们的关系一下拉近了──这就是“幽默的作用”(见《通俗幽默 学》提纲第11章)。
◆◇◆
我志得意满,靠在椅背上,话锋一转道:“苏联和中国一样,都没有 民主,都是专制国家啊。”
她点头赞许:“是啊。我刚丛北京回来,胡耀邦逝世以后,这些天北 京的大学生闹得厉害呢。”
我问:“你在北京读大学吗?”
“是啊,我是北医大的。我家在哈尔滨。前天家里给我去电话,说我 妈妈病了,让我马上回家,我就先回来了。”
我笑道:“不会是担心你参与闹事儿,骗你回家吧?”
她坦承:“很有可能。我回去看看,如果我妈没什么事儿,我马上赶 回北京去。”
我盯着她问:“那你是要参加运动了?”
她态度坚决地回答:“是啊!这次运动,是中华民族的最后一次机 会,我为什么不参加呢?”
这丫头人美心也红,正是我特喜欢的那个类型。我问她:“你叫什么 名字?”
“王嫱。你的名字呢?你是哪儿的?”
“老灯,笔名,嘿嘿。我老家是吉林农村的,学校毕业以后,随我爱 人到黑龙江的XX县工作,现在辞职下海跑单帮了。”
她感叹说:“你从农村闯出来,不容易啊。”
“也没啥,习惯了。”我说。
列车经过吉林与黑龙江的交界地区,这里铁路两侧生长着茂密的丁香 花丛,绵延100多公里。每年的5月中旬,丁香花便开得姹紫嫣红,成 为中国铁路线上难得一见的亮丽风景。
现在日历上的节气已经是春天了,可关东大地依然寒意料峭。我想起 自己写的一首顺口溜儿,不禁吟道:
时令早是春日至 无赖残冬不与春 梦春唤春千百度 芒鞋踏破总追寻
王嫱频频点头,和我一起沉浸在诗境里。
◆◇◆
列车快到哈尔滨了。
爱因斯坦曾通俗的解释相对论:你坐在火炉上5分钟,感觉却象2小 时;你和美女在一起两小时,感觉却象五分钟──大师高论,今信 焉。
我开玩笑说:“真希望这火车一站不停,直达莫斯科。”
她调皮地回答:“那是国际列车,我们没护照。”
我灵机一动,翻开我的那本书,用笔在扉页上写到:
赠王嫱同学
相识有缘友谊长存
老灯
我把书用双手捧起,递给她:“请笑纳。”
她也用双手把书接过,放到她面前的桌板上,然后低声问我:“你 说,你为什么坐到我对面来?”
我胸有成竹,从容回答:“我读书时的美学老师教导我:面对一个美 的事物,如果你没啥反应,那你就是犯罪,那叫对美无动于衷罪。”
她咯咯笑着说:“你这个老灯啊,可真会说话。”
◆◇◆
列车驶进哈尔滨站,她起身准备下车。她把自己的英语书收到了背包 里,却没动我送她的那本书。
我住的县城在哈市的北边,所以还要继续乘车。我站起身送她到车厢 门口,和她道别。
她临走下车门的时候,突然止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这次回吉林故乡,进村的时候正逢日落。我注视着那轮落日,直到 它在荒原的尽头成为一个红点──我的目光恰如王嫱这深情的一瞥。
我的心狂跳着,立即返回座位,抓起小桌上的书和提包,急匆匆跨出 车门。
我来到站台上,寻找王嫱的身影,可她不见了!
下车的人流里没她,天桥的走廊上没她,追到出站口还没见她。众里 寻她千百度,芳踪楞就觅无处。
按说我们下车的时间只相差很短,她绝对不会走远,怎么就不见了 呢?
她天生丽质,神出鬼没,可能是幽灵吧?
想到这儿,我头皮发麻腿打哆嗦。
◆◇◆
回到小城,走进自己家的小院儿。
妻子和儿子小宝宝正在院子里玩儿。宝宝看见我回来了,扑上来抱住 我的大腿。
妻子拎过我的提包,全家人一起进屋。
我们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我抱着孩子亲热。妻子一边问我回老家的 情况,一边习惯性的倒腾我提包里的东西。
她拿出那本书乱翻,说:“你又买新书了?──哎,你这书怎么还写 了赠言了?”
吗的,忘了销毁证据了,又大意了。
她象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阴阳怪气的说:“灯儿,你还是挺浪漫哪。 这个王嫱是谁呀?你为啥要送她礼物啊?”
“就是我在火车上碰见的1个大学生,男的,我们谈得挺投缘。我要 送书给他做纪念,他没要。”我解释。
“吃铁丝儿拉笊篱──你就编吧。你看好了,这嫱字是女字边儿,能 是男的吗?”她不依不饶。
我狡辩说:“那是我故意写的,好让你吃醋。──唉,你知道了吗, 胡耀邦死了,北京的大学生开始闹事儿了,可能这回要闹大,有希望 整出点儿结果。”
她把书一摔:“打岔是不?胡耀邦死了跟你勾引女学生有啥关系?北 京的大学生闹事儿跟你有啥关系?咋的,你要跟着闹是咋的?”
我也瞪着眼睛说:“跟我有啥关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还真想 跟着闹!”
她撇着嘴冷笑:“还跟着闹!你除了会给女孩儿献诗送书,你还会闹 啥?”
“我会闹啥?哼哼,你瞅着吧,看我咋闹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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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聚义
4月末的一天下午,我来到县政府招待所见1个深圳来的朋友(后来这 位朋友帮助我到深圳创业)。
从楼上朋友的房间告辞出来,我下到招待所的接待大厅,瞥了一眼墙 角大电视上的画面。电视上正在实况转播北京大学生与官方代表对话 的场景。
我站住观看。电视画面显示,出席对话的政府方面有袁木、何东昌等 人,学生代表有几十个。这是双方的第1次公开对话。对话气氛平 和,学生们提出的问题也不尖锐。后来听说这些学生代表是由官方指 定的。
有个旅客坐在大厅沙发上看电视。他有50岁出头,吸着烟,身边放着 旅行包。我挨着他坐下。
袁木老家伙老奸巨滑,死人都能让他说活了,难怪李鹏让他当政府发 言人。他与国家教委主任何东昌一唱一和,有软有硬,连拉带打,极 尽瓦解学生斗志之能事。袁木在发言中坚持《人民日报》“4.26” 社论的观点,把这场民主运动定性为动乱。他认为共产党目前的腐败 不堪是由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坚决”导致的。
对话中途一位同学退席抗议──有种!
对话话题涉及官倒,廉政、教育、新闻自由及学生游行罢课等等。虽 然是泛泛而谈,但说明共产党已经不得不顺应民意,展开与民间的对 话。看来体制外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强大了。
◆◇◆
我心中兴奋,禁不住跟身边的旅客说:“看来天下要大乱啊。”
他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说话一口的山东腔:“乱不了,有军队 哪!”
我再次打量他。这家伙穿着黄军裤,气宇宣昂。我问:“你就是军人 吧?”
他语气自豪地回答:“转业了,原来在长岛边防。”
长岛是渤海中心的群岛,厄守京津的咽喉。他边看着电视边说:“中 国的主要政治力量是军队,最后解决问题的还是枪杆子。你说──” 他使劲拍了一下我的大腿,吓得我一哆嗦,“文化大革命闹的历不厉 害?毛主席一声令下,军队出来支左,全国立即安定了。有一些学生 长岛串联,当时就被我们抓起来了!”
他指着屏幕上的学生们说:“这些狗日的!就他娘的你们爱国呀?这 么大个国家没有共产党领导行吗?净他娘的瞎闹腾!”
我十分反感,起身走了。
◆◇◆
自胡耀邦去世这10几天来,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收听BBC或《美国之 音》。中国官方的广播、电视、报纸对最近的故事发展报道都是片面 之词,不可听信。
当天晚上我打开收音机,放小音量,调到《美国之音》的固定波段。
《美国之音》正在报道中国新闻。报道说前天(4月27号)在北京发 生了大规模的学生游行,要求民主自由,铲除腐败专制。北京各大院 校的学生蜂拥而出,10几万人从学院路游行至长安街,游行队伍经过 中南海新华门即用了几个小时。
报道说围观群众有几十万人,北京市民已开始参与这场民主运动。
报道不断播放游行现场录音,只听口号声惊天动地,撼人心魄。
报道特别提到游行队伍中学生们打出的横幅,上写:“妈妈我们没有 错”。我联想到前几天请愿学生在人民大会堂前长跪不起,禁不住心 头发热,泪水涌上眼眶。
在以后的1个多月里,我曾多次哭泣,有悲痛,有感动。而以前最后 一次掉眼泪,差不多是15、6岁时被老爹打哭的。
电台报道最后说这场运动已波及中国各大城市。上海、西安、长沙等 地的学生都举行了游行,其中上海的大学生从中午走出校门,直至深 夜仍在市中心的人民广场集会。估计哈尔滨各大学马上会行动起来。
◆◇◆
我关掉收音机,开始在屋里来回转悠。
北京倒不必去,那里有的是能人,可以多跑哈市,争取跟各校学生建 立联系。在当地县城也要有作为。利用师范专科学校的熟人,把学生 发动起来,在这小城闹腾它一场。
如果全国每个县都有一个老灯,那共产党非倒台塌架不可。
我自豪得脸发热手冰凉。
◆◇◆
师专是我们当地的最高学府,面向全省招生,有两三千学生。
在1次县文联组织的诗会上,我曾结识了1个师专中文专业本科班的学 生,叫魏正义。小魏名如其人,形象质朴刚毅,看着就挺有正义感 的。听说他在师专很有人缘儿,属于非官方的学生领袖。我决定先从 魏正义入手,发动师专学生。
5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偷偷的溜进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宿舍楼。在走 廊里,我打听魏正义的宿舍。一位同学告诉我在2楼209。
◆◇◆
找到209房间,敲门进屋。宿舍房间只有20平方米,放了4张双层床, 显然住了8个人。
屋里只有1个男同学在读书,正义不在。我自我介绍,说找小魏有 事。这位浓眉大眼的同学说正义在教室上自习课,他可以去叫一下。
谢过了他,我在正义的铺位坐下。
正义的铺位在下层靠窗口。床上散放着几本书,除了两本专业书,还 有1本温元凯著的《中国的大趋势》。看来他对社会问题感兴趣。
过了一会儿,正义回来了。虽然以前只见过1次面,但彼此印象都很 深,所以这次见面并不陌生。他恭敬地同我握手,仍旧称我为“老灯 老师”。
我说:“没啥事儿,闲溜达,顺便来看看你。”
正义嘿嘿笑着,透着一副憨厚的样子。
我拿起那本《中国的大趋势》:“这些课外书你常看吗?”
“看一些,不太多。”
我直接了当地问:“最近的时局你们也挺关心吧?”
他警惕的回答:“一般吧。”
我倚在他的被子上,尽量随便些:“我原来也是教学的,误人子弟, 后来不干了。你不要叫我老灯老师,就叫老灯吧。我们认识了就是朋 友。”
正义恢复了笑容:“那就叫灯哥。”
我笑道:“听着跟黑社会老大似的。你老家是哪里?”
“海林县农村。”
我说:“我老家也是吉林农村的,。”
共同的出身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他问我:“灯哥,除了写诗,你还干 点什么?”
“做点儿婚礼摄像,凑合维持生活。”
“灯哥成家了?”
“早婚,结婚3年了。我儿子满两岁了。欢迎你去我家串门儿。咱们 弟兄来日方长。”
“灯哥对目前的政局有什么看法?”不料他反过来问我,“我们都知 道北京的大学生已经闹起来了。哈尔滨各大学蠢蠢欲动。我们师专的 同学议论纷纷,有的同学要去北京。”
我进一步试探道:“你们学校没做什么安抚工作吗?”
“校方还没什么反映,好象都在观望。”
我说:“同学们的观点不会统一吧?肯定还有拥护共产党的。”
他坚定地说:“没听说谁真心拥护共产党。我们校长的儿子跟我们一 个班,他骂共产党比谁都厉害。”
我听了为之一振:“同学们明辨是非,说明你们素质非常好。共产党 腐败专制,大家就得团结起来跟它干。你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的,愿效犬马之劳。”
正义站起来把门关严,回过身说:“那我们就聘请灯哥为我们的民主 政治顾问。我们特别希望有老大哥指点迷津。给我们出谋划策,我们 同学们愿意冲锋陷阵!”
我激动的站起来:“咱们一起干!”
我们的双手紧紧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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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煽动
过了“5.1”节,我利用摄像生意不忙的时机,动身去哈市。
我打算在省城观察一下动态,看看有没有插手运动的机会。
此时已是5月上旬,风和日暖,杨柳枝上冒出嫩嫩的绿叶。
从县城乘火车到哈尔滨只需几十分钟,火车南行经过松花江铁路大 桥。从桥上望下去,松花江已经解冻通航,江水滔滔东流。溯水而上 几百华里,便是我的故乡吉林。正值春耕时节,家乡的父老该开始种 地了。
◆◇◆
从火车站出来,已近中午。
刚走上大街,向南一看──我的血液沸腾了:一支学生游行队伍由南 向北走来,离我只有几百米的距离!
这是我第1次亲眼目睹民主游行,心中自是激动万分。
游行队伍排列整齐,浩浩荡荡。队伍前面几辆警察的摩托车开道。前 几排的学生手擎横幅,白底黑字书写着“打倒官僚,民主自由,铲除 腐败。”等字样。
学生们呼喊口号的声音雄壮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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